邢夫人的身体已经好了,可她不想好得那么快。她有一对儿女如此孝顺,总得要更多的人知道才好。
这恰好顺了贾琮的心意,天天以侍疾为借口逃学,名义上是侍奉邢夫人,实际上就是和迎春坐在外间玩耍。
在迎春的指导下,贾琮的棋艺有所提高,他们姐弟俩的感情也有所增进。
贾琮时不时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想到地里的庄稼,又想到贾芸的茶摊,再看一看面前和蔼可亲的迎春,他在心中感叹道:“一切都那么美好啊!”
是啊,一切都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他的不懈努力,终于有了些成效。
在长辈面前,他有些许孝名。
在朋友面前,他有些许贤名。
在村民面前,他有些许善名。
在刁奴面前,他有些许恶名。
现在在姐妹面前,他也有些存在感了。
这难道还不算是成绩吗?
这一日,贾琮正和迎春下着棋,外头有丫鬟来禀告,说是宝玉奉贾母之命前来看望邢夫人。得到这个消息后,邢夫人打发贾琮和迎春站在门口迎接,说:“你们俩也不小了,接人待物的礼仪要知晓。宝玉代表的是老太太,你们一定要注意礼节,别丢人闹笑话。”
贾琮心中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但没有人能超越他所生活的时代,只得和迎春一左一右站在门口等待宝玉到来。
等了许久,终于看见宝玉、宝钗、探春、惜春、黛玉并一群丫鬟婆子浩浩荡荡而来。贾琮作为儿子,率先上前几步,迎了过去。迎春亦跟上来迎客。
距离贾宝玉还有七八步距离时,贾琮提前躬身作揖,等候在路边。
迎春亦福礼相迎。
贾宝玉上前一把拉起贾琮,笑着说:“自家兄弟,讲什么虚礼。”
贾琮知贾宝玉不喜欢这些礼节,于是真的没讲什么虚礼,站直身体,笑道:“宝二哥、薛表姐、林姐姐、三姐姐、四妹妹你们有心了,快快进屋。”
迎春亦上前招呼姐姐妹妹们进屋。
一群人有说有笑向前走着。贾琮领先半步侧身在前面带路,目不斜视。
他的眼神,一刻也没有停留在她的身上。
可他的心,却躁动不安,落在了他身后七八步的地方。
他自我安慰,这并不是爱情,他并不爱她。
只是青春期朦胧的幻想以及爱美的天性,牵动了他的心弦而已。
一行人刚刚进屋,就见邢夫人从榻上起身迎接,恭恭敬敬朝贾宝玉施礼,说:“请老太太安。”
众人都闪在一边,唯有贾宝玉代替贾母受了此礼,说:“大太太,老太太挂念着你,让我代她来问大太太一声:身体可好些了?”
邢夫人受宠若惊,一板一眼地答道:“劳老太太挂念,儿媳身体已经大好,明早就到老太太跟前请安。”
两人对话完毕后。探春、薛宝钗几人才站到贾宝玉身后,一起朝邢夫人行礼问安。
邢夫人露出慈爱的模样,上前一手拉住贾宝玉,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夸赞道:“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到,还亲自来看望我。辛苦了辛苦了,快快到榻上来坐下。”
随后,邢夫人又招呼道:“大家都坐!”
贾琮发扬主人翁精神,也一一招呼众人入座。
宝钗、黛玉、探春、惜春依次坐下。
邢夫人又安排到:“快上好茶,再把各色瓜果端上来!”
贾琮手脚勤快,跟着丫鬟们将瓜果端来,并招呼众人不要客气。迎春本来已经落座,见贾琮热情待客,她也跟着为大家斟茶。
宝钗、探春笑着说都是一家子人,让他姐弟俩不要太客气。
贾琮觉得他是贾赦儿子,自认是此地的小主人。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这是基本的待客之道。
忙了一阵后,贾琮才和迎春坐在末座,笑呵呵地东一句西一句陪着大家聊天,言谈举止大方得体,已经不复昨日的青涩。
和邻座惜春聊了几句后,贾琮又和探春聊了两句。当他的目光往前移动时,自然地跳过了黛玉,望向了黛玉身边的宝钗。恰好此时宝钗的目光也正看向这个方向,于是两人的眼神对上了。
因为距离隔得有些远,所以贾琮只微微颔首,向宝钗致意。宝钗亦笑吟吟地颔首回礼。
她笑得很温和,很自然,很得体,一点也不失礼。
可贾琮总是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但他不是一个聪明的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哪里不对,索性也就不再想了。
榻上,邢夫人拉着贾宝玉的手,又是嘘寒,又是问暖,关爱有加,跟对亲儿子差不多。
大家聊着聊着,邢夫人还上手轻轻拍着贾宝玉的手背,以示亲近。可林黛玉在一边,贾宝玉不想被当成小孩子“宠爱”,于是坐立不安。
贾琮、探春、迎春、惜春见惯这种场面,已经习以为常。宝钗仪态端庄,脸上不会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脸色如常。唯有林黛玉“嗤嗤”笑着,嘲讽贾宝玉。
没过多久,小丫鬟通报贾环和贾兰来探望邢夫人。对这两人,邢夫人的表现就没那么热情,让贾琮去迎接即可。
贾琮领命而去,在院子门口静候贾环、贾兰。
当两人的身影出现时,贾环干鸭子似的声音随之传来:“好你个贾琮,你自己算一算,你是多久没去上学了?真羡慕死你了!”
羡慕?这是巴不得王夫人也生病的意思吗?
贾琮无语地看着贾环:这种话藏在心里可以,但是能大声说出来吗?
连贾兰都放慢了脚步,和贾环拉开距离。
贾环十分机灵,一下子就猜出了他俩的心思,也意识到自己嘴瓢说错了话。可他环三爷是会认错的人吗?
他走进前,一把搂住贾琮,说:“咱自家兄弟,又没外人,装什么装。你的那小心思我不懂?呵呵!”
贾琮瞟了一眼远处的丫鬟婆子,从贾环的手臂下挣脱出来,礼貌地请他进院子。
贾环、贾兰进屋问安后,就跟着贾琮坐在门口边上。今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晚辈看望,邢夫人极为高兴,东一句西一句聊着。聊得大家都没兴致了,可她还精神十足。没人接她的话,她也不尴尬。
贾环第一个坐不住,疯狂地给贾兰递眼神。
贾兰理解了贾环的意思,于是两人起身告辞。
邢夫人也没有挽留,说了些场面话后,让贾琮送两人离开。
走到院子中后,贾环大口呼气,说:“实在受不了,贾琮,我向你表达深刻的同情。
我劝你宽心些,看开些,不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自然不会吃味儿。”
这话说得贾琮莫名其妙的,他吃什么味儿?吃谁的味儿?
贾琮还在揣摩贾环的“良言”,可已经送到门口了,他得回去待客。在回屋的路上,贾琮才想明白贾环的意思:邢夫人像宠亲儿子似的宠贾宝玉,让他这个“亲儿子”别吃醋。
“哈哈,我吃哪门子的醋?估摸是贾环吃醋倒是真的!”
贾环不提这一嘴的话,贾琮确实不吃贾宝玉的醋。毕竟从小小一天起,贾宝玉长得最好看,身份最尊贵,行为最讨喜,天生就是贾府最亮的仔。众人都将宝玉视为珍宝,人见人爱。邢夫人也不例外。
可贾环特意“提点”之后,贾琮嘴上说着不在乎,心中确实有些吃味。这邢夫人自己的儿子不疼,偏偏宠着贾宝玉。枉费他日日在她病床前尽孝,她却没给贾琮这个儿子好脸色。
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贾琮心中想着这些事情,慢吞吞走到门边,听到屋内邢夫人说:“他?他怎么能和宝玉比?泥猴一个,一天天黑眉乌嘴的,哪里像大家子读书的孩子?”
呵!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果真这么大。
他和贾宝玉之间,果真有这么大的差距。
任他怎样努力,怎样尽心,怎样表现。到头来,他还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泥猴”,永远都是众人不待见孽庶。
贾琮抬着的左脚悬在空中,不知道要不要落下去。
毕竟屋内的人正在说他的坏话呢。
犹豫了一下子后,贾琮加重了脚步,走进了屋内。
邢夫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给他留些脸面,依旧在唾骂着他。
说错了,邢夫人并不是为了骂他。
她将贾琮骂成泥猪癞狗,只是为了衬托贾宝玉的高贵可爱而已。
否则,贾琮值得她费口舌骂吗?
贾琮揣着着邢夫人的用意,心中越加冰凉。
呵呵!
这里面其实还有一个缘故:是薛宝钗夸赞贾琮至孝,邢夫人虽心中得意,嘴上还是数落了一番贾琮,以体现她的“谦虚”而已。
可贾琮并不知道这个缘故,只当邢夫人骂他就是单纯地为了吹捧贾宝玉。
贾琮脸上依旧带着笑,只是笑得不自然,且再也没有主动开口说一句话了。
偶尔有人和他说话,他又变得扭扭捏捏、畏畏缩缩的了。
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就这样轻易地被邢夫人三言两语击碎。
也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极其敏感的他终于看懂薛宝钗的微笑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喜欢林黛玉,就别遮遮掩掩了。越是遮掩,就越是明显。
甚至他还产生了错觉,总是觉得众人用嘲弄的眼神看着他。
还有一股犀利的眼神射了过来:求你别喜欢我,那是对我的侮辱。
贾琮摇晃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眼前的世界才又稳定下来。
他错了。
并没有人嘲弄他,也没有人折辱他。众人依旧乐乐呵呵地聊着天,并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
因为,他只是一个背景板、一个NPC,一个小透明。
无力感、逃离感再次从他的内心深处迸发:
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无用的废柴。
他救不了自己。
更救不了别人。
贾琮抬眼看了一眼热闹的众人,心中的那个想法越加明晰:
这里是他们的家。
不是他的家。
他想要离开。
他必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