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认为有且只有贾环会来看他。

    可他错了。

    次日，屋外冬日煦暖，屋内寂静无声。

    贾琮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心中不停地构思拯救秦可卿的办法。思来想去，唯有一声长叹，竟无半分主意。

    此时，门外传来轻柔的女声。

    “琮兄弟可在家？”

    居然有客来访，贾琮立马从床上惊喜地坐起来。

    不等贾琮吩咐，守在外间的影儿已经欢欢喜喜跑过去拉开了门，说：“原来是珠大奶奶，快快请进。”

    来者是李纨，贾府中那位安分守己、如槁木死灰的贾珠遗孀。

    贾琮万万没想到，一向远避是非、不沾因果的李纨，居然会主动来看他。

    让贾琮想不到的还在后头。

    “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你们也来了啊？快快请进！”

    没想到三春也来了。

    贾琮扭头看了一眼窗户，很想推开窗看一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从西方升起的。东跨院是荣国府的一部分，但东跨院又不是荣国府的一部分。

    这说起来十分矛盾，但在现实中却又真实存在。虽然贾琮和迎春名为一家人。但这“一家人”要见面的话，迎春是要坐轿子回来的。因为东跨院虽然是荣国府的一部分，但却和中路院是隔断的。

    如此一来，他们好像是一家人，又好像不是一家人。

    这也是贾琮和迎春、探春、惜春乃至李纨几乎没什么交情的原因。

    在影儿热情的招呼下，一大群丫鬟、婆子拥着李纨、迎春、探春、惜春进了屋。

    丫鬟婆子们守在外间，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带着各自的大丫鬟走到里间看望贾琮。

    贾琮的这间屋子不算宽敞，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显得有些拥挤。

    今日应该是他这间无名小院有史以来的高光时刻。这些身上自带光芒的姑娘到来，照亮了昏暗的屋子，贾琮眼中的世界一下子清晰、明朗多了。

    “蓬荜生辉”一词果然生动形象。古人诚不欺我也。

    李纨素简守拙，文雅端庄。

    迎春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探春俊眼修眉，顾盼神飞。

    惜春眼若繁星，童稚无邪。

    他虽远观过她们，但离得这么近观察，还是有生第一次。

    他和她们生活在同一个府里，却又不似活在同一个世界。

    他和她们有着最亲密的亲缘，可又似陌生人一般。

    他心中无比想亲近她们，却又觉得大家毕竟不熟，不好太过热情。于是，贾琮收敛了脸上过度的喜色，客客气气地说：“大嫂子、二姐姐、三姐姐、四妹妹，琮抱病在身，不能见礼，怠慢大家，还请担待。快快请坐！”

    李纨带着几位姑娘入座后，道：“琮兄弟客气了。不知你的身体好些了没？”

    贾琮答：“多谢大嫂子关心，已经大好了。再修养一日，明日就可以继续去上学了。”

    两人的问答一板一眼，谨遵礼数。

    李纨面带微笑地说道：“还没有全好，就想着上学的事情，琮兄弟果真是个勤学之人。难怪我家兰小子的推崇你。”

    贾兰推崇贾琮。完全就是客套的说法，在座的人，包括贾琮自己都没当真。只是心中觉得李纨用词不准，说话太夸张了。

    李纨继续说：“昨日听到你身体欠安的消息，我家那兰小子就坐不住，说什么都要要过来看你。可当时已经晚了，就不好到这边来叨扰了。所以我就不许他过来。”

    三春本来呆呆坐在一边，只当一个背景板。听到此言后，略微露出诧异神色，没想到贾兰和贾琮居然还有这交情。在她们的认知中，贾兰是个小夫子的模样，贾琮是个泥猴子的形象，两人应该不会玩到一起。

    李纨继续说道：“昨晚，我家那兰小子情绪一直都很低落。后来在我的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琮兄弟你是为了保护他，才弄脏了衣服。也因此引发了后面的误会，害你生病了。

    我知道事情的原委，深感愧疚。所以今日特意请了三位妹妹作陪，来向你道一声谢。感谢琮兄弟你维护我家那兰小子。”

    李纨此言解开了三春的疑惑，却又添了新的疑惑。她们三人的目光终于落到贾琮的脸上，仔细打量起她们从来就没关注到的这位弟弟或兄长，没想到他“泥猴”一般的人物，居然还能保护贾兰，真是出乎众人的意料。

    这样一来也说得通了，贾兰在贾府虽然是个小透明，却是李纨的心尖尖。心尖尖欠了别人的人情，她这个当娘的亲自道一声谢也在情理之中。难怪李纨大中午的会将她们邀请过来一起看望贾琮。

    贾琮答：“大嫂子言重了，自家叔侄，说什么谢谢就见外了。再说，我和兰哥儿即是叔侄，也是同窗。

    大嫂子你有所不知，兰哥儿还是我的‘老师’呢。我读书没天赋，好多弄不明白的地方，常常去请教兰哥儿。

    前日的事情，本是一件极小的事情。就是几个同窗在课间玩闹，不小心将砚台丢过来，我当时正在请教兰哥儿课业，所以随手拦下了砚台而已。小事一桩罢了，大嫂不用挂在心上。”

    李纨说：“我知道琮兄弟你说得这样轻松，是为了让我这个当嫂嫂的宽心。我家兰小子告诉我了，说是你交待的‘报喜不报忧是男子汉的担当’，所以你在外面为救他受了伤，还不许告诉家里的长辈。

    我家那兰小子，自幼失怙，胆小怕事，嘴巴又笨。虽说有府里长辈看顾着，大家都疼爱他。但是怕他在外面的时候被人欺负了去。这个时候，我们急也没有用，只得靠你们这些在外的长辈看顾着。”

    贾琮道：“兰哥儿既懂事，又明理，是族学里的优等生。这样的好学生，大家爱都来不及，谁会欺负他？前日的事情真真是一个意外。果真有人起了欺负他的心思，我虽弱小，也是绝不会依的。

    大嫂，真不是为了宽你的心我才如此说。我可以在此打下包票：兰哥儿将来一定大有前途，大嫂你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

    听闻此言，李纨眼眶有些红润，强笑道：“我只求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真有些什么成就，那也是祖宗余荫，长辈庇佑。谢谢你了，琮兄弟。”

    李纨对素云招了招手，素云捧着一个盒子上前。李纨说到：“我这里有些山参，虽不是什么难得的好东西，却最是养生的。还望琮兄弟你别嫌弃。”

    贾琮说：“谢谢大嫂了。”

    迎春、探春、惜春也让她们的大丫头送上礼物。

    “琮弟（琮三哥），祝你早日康复。”

    “谢谢二姐姐、三姐姐、四妹妹。”

    随后，李纨提出了告辞：“琮兄弟，你好好养病，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贾琮撑着身子相送：“大嫂、姐姐妹妹，你们慢走了。”

    李纨带着三春离开了。

    她们匆匆来，匆匆去。

    贾琮倒是和李纨聊了几句，也收到了李纨感激之情。只是遗憾没和三春说上几句话，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她们几眼。

    她们说是来看望贾琮的，也确实看望了，但却又不大像是来看望的。

    贾琮认为有且只有贾环会来看他。

    他错了。又好似没错。

    李纨带着三春回到中路院，刚刚走过仪门，就有小丫鬟守在那里，说：“大奶奶，老太太请你们到荣禧堂去呢。”

    李纨也没问什么事情，带着三春姐妹继续往前走，随后往左拐进西路院，跨过垂花厅，来到了荣禧堂门前。

    只听屋内一个声音说到：“我看那琮兄弟，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没想到关键时刻却那么勇敢，飞身过去用身体拦住了砸过来的砚台，保护住了我家那菌小子。这都是老太太和大太太的功劳，教育出这么优秀的孩子。我今日到府上来，就是特地来感谢老太太、大太太的。”

    李纨带着三春来到荣禧堂内，见到王夫人、郉夫人陪在一边，一个衣服简朴却不卑不亢的妇人正在和贾母聊天。

    此人是贾菌之母娄氏，其夫早亡，独自带着贾菌过活。说起来和李纨境遇相似，但她的性格和李纨恰好相反。李纨守拙藏愚，娄氏却刚强坚毅。

    因她家和西府是近支，加上贾母喜她开朗，所以常有来往，大家十分相熟。

    李纨带着三春先向贾母问安，再向王夫人、邢夫人、娄氏问安见礼。

    贾母只当她们是从院子里过来，没有多过问。

    可探春望着李纨那道呆滞木讷的身影，忽意识到她的这位寡嫂并不是人们常说的“槁木死灰”。

    她去看望贾琮，并不是单纯出于感激。

    探春稍作思考，发现若她站在李纨的角度，私下去感谢贾琮是她能做出的最好决策。

    若像娄氏这样大张旗鼓感谢贾琮，会引得贾赦不快。毕竟，贾琮病得下不了床，直接的罪魁祸首就是贾赦。探春悄悄打量了一眼郉夫人脸上的尬笑，越发觉得自己的看法是有道理的。

    若什么都不表示，只当什么都没发生，那又显得寡情薄意。人家娄氏作为一个外人，已经到府上言谢。她作为堂嫂，岂能没有作为？

    所以李纨就带着她们姐妹，抢在娄氏到来之前，就先去看望了贾琮。这样既不会得罪贾赦邢夫人，也不会显得她无情。

    看来，这一切都在李纨的预料之中。而且时间拿捏得刚刚好。

    她的这位寡嫂，只是藏愚而已，而不是真愚。

    迎春和惜春没想那么多，但敏探春已经看穿了一切，她眉眼一动，笑道：“娄大嫂，我觉得此事奇了。”

    娄氏疑问：“如何奇了？”

    探春看了一眼李纨，说：“我听娄大嫂你说琮三弟护住了菌哥儿，可我家大嫂又说琮三弟护住了兰哥儿。我想那飞砚难不成有两块，否则怎么能护住两个人？”

    娄氏笑道：“三妹妹原是不知，我家那菌小子和兰哥儿是同桌，那飞砚就是砸向他俩。所以琮兄弟上前去拦住砚台，就是救了他俩。”

    探春也笑道：“原来是这个道理。”

    贾母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她玄孙贾兰的事情，于是问李纨：“果真有此事？”

    李纨规规矩矩地回答：“回老太太，是有此事。”

    探春又补充了一句：“大嫂还带着我们去看望琮三弟呢。”

    这句话说出口后，满堂都安静下来了。

    因李纨的身份比较敏感，她“寡妇失业”，不宜外出抛头露面，沾惹是非。

    可东跨院的地位也十分尴尬。到底是算自家呢？还是算别家？

    李纨作为个大嫂子，带着一群小姑子去看小叔子，究竟是守礼呢还是失礼？

    好在气氛没尴尬多久。一直像呆木头坐着的王夫人先开了口，说：“珠儿媳妇事先向我请示过，我觉得理当如此，就自作主张安排好人将她们几个送了过去。事先未向老太太请示，望老太太责罚。”

    贾母脸上露出了笑容，说：“本来就是你们在当家，大事小事都要来烦我，那要你们作甚？再者，都是一家人，谁有个伤风脑疼的，去看一看，才是守礼，才有家的味道。”

    大家见到贾母笑了后，堂上的氛围轻松了不少。邢夫人这才敢开口，说：“她们来之前也事先告诉我了。只是我要来给老太太请安，就陪不了她们。让她们自去。就如老太太说的一样，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大家只当理该如此，却不知一个圆圈在悄无声息中被画满了。

    众人夸赞了贾琮几句，贾母做出了“贾琮是个好孩子”的结论后，就撂开此段，又聊了一些其他闲话。

    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李纨感激地看了一眼探春，探春却微微一笑表示不用谢。

    随后，李纨又如木头人一般呆呆地站在了一边，不说话，不插话，不接话，仿佛没有灵魂一般。可在她灵魂的深处，她在计算今日事情的得失，觉得多少还是有些冒险了。

    毕竟，她苦心经营的就是一个“槁木死灰”的形象。

    不过，她觉得还是十分值得。

    因为，在她的世界中，有且只有一个太阳。她的余生，只为这个太阳运转。槁木死灰也好、清净悠闲也罢，所表现出的一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