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不言而喻
（一）
景朔五年八月二十五，宸妃早产为皇帝诞下一位公主，一时道贺的人踏破了娴雅宫，紫荆这几日忙得有些应接不暇，已无法专心照顾孩子，只得将允儿交托给奶娘喂养。而满朝文武却在暗暗揣测皇帝接下来的动向，此番宸妃一如先前所料诞下的是位公主，眼下皇子就只有一位，若皇帝执意不再纳妃，子息甚弱，未来宫中掌舵人的航向将会驶向何方也将变得扑朔迷离。宫中已有人揣测宸妃为皇帝两次生产均历经大劫侥幸才保得平安，身体甚弱，若要再次有孕已十分困难。一时流言传至朝野，已有耿直的大臣递上谏书请求皇帝选秀纳妃，然而递上去的折子皆已被凌枫压了下来，不予理睬。
九月初八，凌枫宣布为小公主赐名翾，封号敏轩公主，特赐于宸妃两卷米芾的画，两卷颜真卿的字，一架琴，两支紫玉箫。他知她不爱金银器皿那些俗物，若还要以此赠佳人，倒显得有些唐突了。他是懂她的，她喜好这些雅物，即使是在宫里，他也会尽力满足她。
快半月了，前来娴雅宫道贺的人依然陆陆续续，凌枫也十分高兴。在他执政以来例行节俭已两年多未鸣丝竹，这是两年多以来第一次破例在娴雅宫奏乐助兴。
娴雅宫这两日断断续续传出奏乐声，宾客盈门；而端和宫却显得门庭寂寂，冷清如常。伊娜倚栏而立，目光斜斜瞟向窗外，不知看的是哪一处，也不知想的是什么。
侍女菊儿缓缓上前：“娘娘，近日有不少前去娴雅宫道贺的人，咱要不要也备一份贺礼去拜访一下？”
伊娜目光迷离，却仍冷冷道：“不必了……”
菊儿有些怔怔，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话，这位主子的心思越来越难推测了……
却听伊娜又兀自言：“人家在庆贺，我去，岂不是破坏了他们的兴致……”末了，顿了顿，突然又哈哈笑起来：“可惜呀，到底却还是个公主，有什么好庆贺的！凌枫呀凌枫，上天叫你无法再育皇子，这就是报应吧！”
菊儿愣愣地望着她，端妃今日是怎么了，竟敢出言不逊，还直呼皇上的名讳，她这是疯了么？
菊儿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是被这深宫压抑得太久了吧，生生被折磨到神志几近崩溃。她也是个可怜人啊！
景朔五年十一月初五，终于从宣城传来洛紫川修建引渠竣工的消息，洛紫川不日即将回朝。朝野上下群情振奋，
凌枫也十分兴奋，于十一月二十日洛紫川回朝当日亲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洛紫川满面春风笑迎向凌枫，凌枫伸出右手重重握住洛紫川的手，笑道：“辛苦了！此番你立了大功！”
洛紫川笑道：“不辛苦，能有机会为皇上分忧解难，是紫川的荣幸。”顿了片刻，终于开口问询：“紫川此去宣城也快半年了，紫荆呢？她，她还好吗？”
凌枫怔了半晌，不禁哈哈一笑，却并未说话，眉梢眼角掩不住喜色。
洛紫川盯了他半晌，不言自明：“生……生了？是皇子，还……还是公主？”
凌枫直视着他的双眸，慢慢收敛了笑容，终化作一声长叹。
洛紫川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是……是公主？”
凌枫默然点了点头。
洛紫川神色一变：“究竟还是公主。可……可即使只是个公主，也是紫荆她辛苦十月孕育的，她为了你……”
“我知道。”凌枫神色忧伤地道：“为了生允儿，她，她几乎……”竟已说不下去。
洛紫川用力握住他的肩：“那就好好对她！”末了又重重叹了口气：“紫荆这孩子，命苦，唉！”
凌枫点点头，反手握住洛紫川搭在他肩上的手，终恢复了惯常的笑容：“会的。你这一去就去了大半年，紫荆她很想念你，难道你就不想早点回去看看她，也看看允儿？”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此时已快进入十一月下旬，京城已零星飘起了点点雪花，紫荆抱了刚满百日的允儿坐于庭前赏雪，微笑着把一副刚织好的围巾轻轻套在允儿的脖子上，允儿咿呀着小手指轻轻扯着紫荆的头发，又戳戳刚给她套好的小围巾，咧开嘴呵呵笑个不停。紫荆深吸一口气，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别闹了允儿。你呀，可是比你父皇还淘气！”
霜儿蹲在一旁轻轻把妹妹的小手拢在掌心，嘿嘿笑着：“妹妹太小了，要快些长大，长得跟霜儿一般大，才好……好……”埋着头想了半天，突然得意一笑：“才好被霜儿欺负！”
紫荆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捏了捏霜儿的鼻子：“你呀，才多大，就知道欺负妹妹了！你以后，该好好照顾妹妹才是！”
霜儿望着她母亲，歪着小脑袋，好似在凝神思索，似是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这“照顾”是什么意思，索性懒得去想那么多了，遂甜甜一笑：“好呀好呀！”
渊儿正蹲在台阶上，拣了几块小石子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神情十分专注。
“哥哥！哥哥在做什么呀！”霜儿疑惑地问。
紫荆看了一眼远处的渊儿，随口说道：“哥哥在学习呢，看，字写的多认真呢。你们兄妹哪，也不知道随谁……”
“字？字又是什么？”霜儿又问。
紫荆深深看了她一眼，无奈笑摇了摇头。
一阵大笑声传来，凌枫和洛紫川大步跨进院中，遥遥望着庭前的紫荆和允儿。
“咦？父皇和舅父来啦？！”渊儿丢下手中的石子，飞快地跑到凌枫跟前扯着他的衣袍。
凌枫弯下腰抱起他，略略皱了皱眉：“我们家渊儿今天这又是上哪玩去了？弄得满身是泥！”遂伸手拍去他身上的泥。
洛紫川在一旁忍俊不禁。
（二）
紫荆抱着允儿，牵着霜儿走到二人跟前，笑道：“他呀，就喜欢在地上捡些树枝和石头，把这儿画的凌乱不堪。”
“哦？”凌枫捏了捏渊儿的脸蛋，顿时来了兴致，笑道：“字挺有型的，间架不错，是个可塑之才！”
紫荆听了忍俊不禁：“你别夸他了，他才多大呀，不过是好玩随便画画，哪会写什么字？”
凌枫假装正色道：“是吗？我瞧着挺好的，你看这一撇，多有力道啊！咱们的渊儿，前途不可限量！”
“行了！”紫荆摇摇头嗤笑道：“哪有你这么夸自家孩子的，孩子都不禁夸。”
渊儿在凌枫怀里扭来扭去，一会看看凌枫，一会又看看紫荆，眨着眼睛，好似仍不明白大人们在说些什么。
洛紫川笑道：“渊儿，你父皇夸你呢。你以后可要用功读书，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渊儿数着小手指头，呀呀道：“夸是什么呀？书……什么书？”
三人不约相视大笑。
凌枫用袖子擦去了渊儿嘴角淌下来的涎水，笑道：“那父皇就带你去看一看什么是真正的有字之书！”又深深看了一眼紫荆，回头对洛紫川道：“你们兄妹也有大半年未见了，也好趁这个机会叙叙话。朕就不打扰你们了。”
紫荆道：“你要带渊儿去哪？”话未说完，人却已去远。
洛紫川看着紫荆怀中的允儿，笑道：“允儿，即允诺。允儿这小丫头，长得真像你。”
紫荆轻轻一笑，微微叹了口气，笑容中却略显疲态。
“怎么了？”洛紫川关切地问：“是不是不大舒服？”
“没有。”紫荆掩面轻咳了两声：“只是有些累。”
洛紫川终于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他的目光一直未离开允儿，这个刚满百日的玉雪可爱的小婴儿让他越看越是喜爱，不禁缓缓伸出手去抚摸允儿的小脸，道：“我，我可以……抱抱她吗？”
“嗯。”紫荆点头，洛紫川接过允儿，他很少抱过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手法显得有些笨拙，不想允儿却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洛紫川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无奈只得把她还给紫荆。
洛紫川叹了口气：“看来你家丫头不喜欢我这个舅父。”
紫荆无奈苦笑：“允儿太淘气了。有时我一个人根本奈何不了她……”
洛紫川嘿嘿一笑：“不是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吗？允儿，很像你小时候……”
紫荆皱眉看着他：“夸我呢？还是损我？”
这时橙儿忽然匆匆跑来，道：“娘娘，皇后娘娘那派人过来传话，说……”看到洛紫川，不由愣住了。
“什么？”紫荆问：“皇后娘娘说了什么？”
橙儿道：“皇后娘娘知洛大人已回朝，让他过去一趟。”
披香殿，杨蕊羽身披一件紫貂斗篷静立于院中，似有意似无意地折下一枝梅花，置于鼻尖轻嗅。芳香阵阵，她的目光却瞟向了远方。
侍女小梅走过来递给她一个小手炉：“娘娘，用这个暖暖身子吧。”
“嗯。你先下去吧。”杨蕊羽接过小手炉，道。
洛紫川徐步而来，于庭前三尺处跪下：“臣，参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杨蕊羽微微一笑：“这里没有外人，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洛紫川抱拳道：“不知皇后娘娘，召微臣前来何事？”
杨蕊羽道：“去内殿坐着说吧。”
“这……”洛紫川有些为难：“皇后娘娘寝宫，微臣不敢擅闯。”
“……”杨蕊羽一愣，随后又道：“室外天寒风大，就这样站着说话恐受了风寒，倒说我怠慢了臣下。”
“这……好吧。”洛紫川禁不住杨蕊羽的劝说，终是默然跟着杨蕊羽走进了内殿。
内殿中，杨蕊羽添了点炭火，请洛紫川入座。
洛紫川盯着盆中燃的正旺的炭火，不敢抬头直视她，依旧是沉默。
杨蕊羽道：“听说洛大人的引渠修造的很成功，恭喜大人。这一路你辛苦了。”
洛紫川一笑道：“皇上信任微臣，将这个任务交给臣，臣定当全力以赴。为皇上分忧是臣分内之事。”
杨蕊羽点头，想了一会，笑道：“还有一事，要多谢大人。上一次服了大人开出的药，感觉好多了。”
“是吗？”洛紫川道：“皇后娘娘近日气色不错。”
杨蕊羽道：“那药，还可以继续服用吗？”
洛紫川伸手搭上她的脉，片刻，摇了摇头：“娘娘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无须再服药。”
杨蕊羽一阵沉默后，面上却有些失落。
“若没有其他事，那臣就先行告退了。”
杨蕊羽盯着洛紫川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景朔五年十一月二十五，凌枫下诏因洛紫川修造引渠有功封其为工部侍郎，副领全国工程总事。
朝野上下对其各执一词，却也有人忧心他将会成为□□史上又一个崛起的外戚。
皇帝为什么要重用洛紫川，他的心思没有人猜的透。
洛紫川接到任命的那日，京城下了一场雨，而他只是沉默着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