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铃木

    一觉过后,凤璃给牧禾端来了醒酒汤,还有煮好的一小碗菜羹,并传话牧禾进膳后去见牧孝德,牧禾从床榻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接过醒酒汤一口一口地喝尽,霎时,清醒到连昨天醉酒呕吐的场景全部重现在眼前,她捂住脑门儿,狠狠地踹了几脚被子,不一会,又万念俱灰地放下双手,直勾勾的望着前方叹了口长气放弃抵抗。

    洗漱过后,牧禾迈入阖心居,牧老爹和拂荛都在,牧老爹端坐在中央,拂荛则在一旁默默地煮茶。

    牧禾上前行礼,牧老爹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她觉得气氛十分诡异,于是便笑嘻嘻地讨好般跪坐在靠近牧老爹的席上,垂目低眼,等着牧老爹发话。

    牧孝德先是饮了几口茶,接着捋顺了气息,和颜悦色道:“晓晓啊,阿父平日你待你如何?”

    牧禾抬眼探视,只见牧孝德一眼的慈眉善目,便直接道:“好!很好!”

    牧孝德突然间神色复杂,像是怀疑什么,接着问:“那你便给阿父交个底,你当真不喜欢江有言?”

    牧禾奇怪的回道:“阿父为什么要问晓晓这个?”

    牧孝德暗自蹙眉,内心十分矛盾,论学识论人品,论身份论发展,江有言都应是牧禾夫婿的不二人选,更何况俩家交好,两人又从小一起长大,不说青梅竹马,也算两小无猜,若是牧禾能嫁给江有言,便是极好的。他沉默了一会,继续道:“阿父知道这么问也许太直接了,你一个小女娘势必有些难为情,但…”

    牧禾越发糊涂了,难不成牧老爹已经着急到上赶着把女儿嫁出去的程度?牧禾耐着性子道:“阿父有什么便直说,晓晓能受得住!”

    牧孝德看了眼拂荛,转身对牧禾低声道:“昨日,皇上给江有言赐了婚!是栾将军的长女栾蒙!”

    牧禾说惊讶也不惊讶,虽然栾蒙没和她道明喜欢江有言,但几日的攀谈交集,不难看出栾蒙对江有言有意,如今栾家有功,大家都心知肚明,若是有什么心愿,皇上定是都会满足成全的。

    牧孝德见牧禾沉默不语,便快刀斩乱麻道:“阿父便直说了!江有言对你有意,如今说什么都不娶栾蒙,硬说…说要娶你不可!昨天夜里还企图偷跑出府,被你江伯伯拉回去关了起来,到现在为止,还是一口咬定非你不娶,干脆还以拒食来要挟,阿父就想知道,你是否倾慕于江公子,若是,阿父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去和皇上争取促成你们的婚事!”

    尝过爱情的甜,牧孝德自然清楚,寻得一灵魂共振的佳偶才是携手到老的先决条件,因此,若非牧禾确定的心爱之人,他万不会在婚事上自作主张,但如若有,他便会为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而拂荛原本也不确定江公子是否对牧禾真心实意,毕竟牧禾虽长相出众,但个性顽劣,再说都城里倾慕于江有言的女娘数不胜数,如今更是被皇上赐婚,还是人美功高的栾将军之女,可江公子居然要为了牧禾违抗圣旨,若不是真爱,又哪来的如此胆量呢!?

    此时,牧禾的心像是被火烤着,又疼又暖,说不出的滋味让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若按传统婚姻来看,江家和牧家绝对是门当户对,两家不仅地位相符,将来还能互相扶持,再说,江有言本人也是英俊善良,乐观正直,心无旁人,若是两人结为夫妻便是天作之合。可牧禾现在乱极了,她害怕被感动,因为她喜欢简单,不喜欢麻烦,可即便她内心再冷漠,也知道抗旨是多大的事,为了一个连自己的心都搞不清楚的女人,牧禾都为江有言觉得不值,她腾地一下起身坚决道:“阿父,晓晓这就去见江公子!”

    不等牧孝德和拂荛阻拦,牧禾便赶去了江府。

    直到到了江府的门口,牧禾才生出一丝丝胆怯,毕竟她第一次来江府,若是被挟持着一起去求皇上,是不是会因为抗旨被砍头,要是这样,她的一时冲动还真是把自己推进火海里,牧禾这么想着便打算扭头回去,不料被江有言的婢女彩莲拉住道:“女公子可是来了!夫人正吩咐奴婢去牧府找女公子来劝劝我家公子呢!”

    牧禾慌忙哈哈道:“我忘了点东西!先回府一趟!”

    彩莲连跑几步,挡住牧禾回去的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女公子还是先去看看我们家公子吧!他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吃过饭,没睡过觉了!”说着,泪水像线珠子般滑落在胸前。

    牧禾皱皱眉,上前扶起彩莲:“你家公子在何处?”

    彩莲用衣角沾了沾眼泪,站起身来伸手引路:“女公子随我来!”

    牧禾跟着彩莲穿过长廊,长廊的一边种着金茶花,白色的花瓣已经开始凋零飘落,只有悬铃木弯曲的树枝还倔强地向天空伸展着,长廊的另外一边是一潭泛着藻绿的水池,池里有石头堆积而成的假山,池中还飘着睡莲,只是大片的莲叶已经枯黄,只剩一两朵紫色的莲瓣绽放。

    走过两条长廊,江有言的卧房便在尽头靠右的的位置上,门前两边各有大半人高的铁树屹立,此时已有护卫把守,彩莲示意,两人便各向两旁迈出两步,让出入口。

    彩莲双手将门轻轻推开,牧禾跟着她迈入房中,只见屋内一片混乱,到处是扯碎的纸张,砸烂的瓶子,床榻上,江有言正背对着门蜷缩在上面,有气无力地嚷着:“我说了!不吃!都拿出去!”

    牧禾递给彩莲一个眼神,彩莲便弓着身子退出去并将门掩起来。

    牧禾小心翼翼的抬脚越过那些破碎的残片,淡淡道:“是我!”

    江有言闻声一下子从床榻上翻起来,看到眼前的牧禾又惊又喜:“晓晓,你…你怎么来了?!”

    牧禾走近了些,发现虽只有一日不见,江有言摇曳地上半身已显得单薄了许多,原本飘逸的长发此时凌乱的洒在肩上,双眼失色,嘴唇发白,眼中还布满了条条淡红的血丝,像极了望着水仙花死去的美少年。

    江有言慌张地胡乱捋了捋头发,踉踉跄跄地跑了两小步,俯身将牧禾脚下的碎片踢开,甚至蹲下去用袖子掸开地上的纸屑。

    牧禾看着江有言冷静道:“彩莲说你已经一日一夜未眠未食了!”

    江有言停下手中的动作,默不作声。

    “你这样下去,江伯伯会很担心!”看着眼前失去往日生机的江有言,牧禾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江有言猜到牧禾得知了他被赐婚的事,于是慢慢的起身,目光直直地望着牧禾,充满了无声的反抗:“他们都逼我成婚!可我不想娶栾蒙!”

    “子梦姐姐有何不好?”

    江有言不知道牧禾是在故意考验他,还是当真不知道他的心,迟疑了一下答道:“她好!她是很好!可是…晓晓,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

    明白,牧禾当然明白,但她看不清自己的心,即便她看清了也只能装作没有看清:“既然好,就好好准备迎娶她,以后要对…”

    江有言觉得再不打断牧禾,他便再也说不出口了,于是道:“晓晓!你别再说了!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喜欢的人是你!?我想娶的人是你!?”

    牧禾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又在片刻之间消失殆尽,她的表情无喜无怒,接着冷冷道:“江公子难道不知道吗?这是皇恩,不可违抗!”

    江有言伸手紧紧握住牧禾的双臂,温柔道:“晓晓,我不需要别人的恩别人的情,我需要的人是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牧禾冷笑一声,拨开江有言的双手:“拒婚就是违抗圣旨,你想过吗?这代表你要为了我放弃荣华富贵,过一辈子担惊受怕,飘摇不定的生活?”

    江有言一下怔住,垂下眉眼,片刻又抬头道:“我可以!只要你愿意,我们就…”

    牧禾斩钉截铁道:“可我不愿意!”她心中嗤笑,即便江有言回答得再坚定,可谁能料想将来?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因为吃苦而后悔当初的决定?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因为后悔而弃她于不顾?

    牧禾接着自嘲道:“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江有言想起牧禾坠马昏迷不醒的那几日,定是那次的事让她心中留下的阴影,担惊受怕,畏缩不前,于是马上反驳:“那只不过是个意外!我不会再让你…”

    牧禾提高了语调,打断他道:“但我不想赌了!所以也希望你不要赌!江公子!你我之间…只不过是白袍点墨!”牧禾特意将后面几个字念的很重。

    “为什么?”江有言的双手开始微微抖动,他向后倒退两步,眼中尽是失望和沮丧。

    “因为我不值得!”牧禾面无表情的回答,像是金属利器般矗立着,坚硬到只想让江有言觉得她是一块温不热,捂不暖的铁石!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既不善良也不温柔,可子梦姐姐很好!她真的很好!她也会对你很好!”

    江有言倔强地滴下眼泪,断断续续道:“你是…来…为她当说客?”

    “我谁也不为,只为自己!”

    江有言顿时有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他甚至迟疑了!难道他看错了?难道牧禾真的是如此冷漠无情的人?

    “所以?”

    牧禾转过身背对江有言坚决道:“所以…从今日起好好吃饭!有人比我值得你好好生活,好好对待自己!”

    话毕,牧禾推开门头也没回的走了出去,只剩下江有言一人垂着肩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泪流满面。

    过了两日,便从江家传出消息,准备正式到栾府上门提亲,但因栾将军有要事处理赶回络城,需要等到他们回到都城再好好商量订婚与迎娶之事。虽然这几日牧禾表面上看起来逍遥自在,但牧孝德和拂荛几人却像约好了似的从不在她眼前谈论关于江有言的婚事。

    入冬时,天渐冷,风渐寒,庭院里的花越开越小,连微凉轩的欢声笑语也越来越少。江有言自从那日起,便再也没来过牧府,而叶咏仪又因换季染了风寒留在叶府养病,柳大伯与柳大娘从乡下特意来探望柳南乔,几日里聊的热火朝天,研学之事便只在叶行简与牧禾两人中进行。

    一早,凤璃便给火炉里新添了木炭,还递给牧禾一只铜制的小手炉,手炉的花纹细腻,精致小巧,温而不烫,牧禾接过手炉,悠哉悠哉地跟着叶行简苦读书经,不一会儿,阳光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书简上,形成一条一条的光影,牧禾向外望去,树枝上没有了翠鸟,也没有了树叶,只有光秃秃地几条树干向四处盘绕,她收回目光,了无生趣地将头枕在书案上发呆。

    “又在偷懒!”叶行简虽严厉,但心里没有丝毫怨气。

    “夫子!不然今日不学了吧!”牧禾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在撒娇。

    叶行简爽朗道:“好!”

    牧禾吃惊叶行简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方了!可她又懒得抬起头,于是继续趴着道:“夫子在岳石书院那么多年,整日专心苦读,不会无聊吗?”

    “岳石书院学子众多,自然也会有许多趣事,当然不会无聊!”

    牧禾抬起头,对着叶行简眨巴眨巴眼:“阿父说过,如果我是男子,也应该送去见识见识的!”

    叶行简笑了笑:“可惜你是女子!”

    牧禾点点头道:“是啊!可惜了!若我是男儿身,一定要去周游世界,看看大好河山,结交天下贤能,看到貌美如花的,还能多娶几个!哎呀!日子不要太逍遥呢!看来下辈子投胎前一定得好好拜拜,力争做个男子!”

    叶行简无奈道:“你只看到了光鲜亮丽的一面,却不知‘累累若丧家之狗’的狼狈不堪!大多游士都是靠着微薄的俸禄和他人的资助穷游四方,沿途乞讨,沦落为乞丐的人更是屡见不鲜,并非你想的那般衣食无忧,逍遥自在。”

    叶行简见牧禾听得高兴,便继续垂目回忆道:“来岳石书院之人通常是为了广学博文,但其中也不乏只求升官发财,修身养性,甚至打发时间,混吃等死的!”

    牧禾撅撅嘴,她可一直以为那里是群英荟萃的宝地:“那夫子是为了什么?”

    叶行简顿了顿道:“为了圆梦!”

    牧禾不解,疑问道:“圆梦?夫子的梦想是什么?”

    叶行简笑笑道:“不是我的梦,是我阿父的梦!”

    叶谦年少时家境清寒,可现在已然位高权重,名利双收,站在了人生巅峰上,还有什么愿望是达不到的呢?!牧禾迟疑道:“夫子是说叶丞相?”

    叶行简点点头:“在我小的时候,就常常被别人夸赞,人们都说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像我阿父一样经伦古今,才识过人,阿母也让我潜心钻研,将来定会像阿父一样功成名遂,青云万里。我记得在我很小时的时候,阿父要我与他一同练剑,可那剑很重,我拿不起来,试了几次都不行,于是便气馁的哭起来,阿父走到我的面前,我本以为他会给我换把轻的,甚至让我拿不动便不拿了,可他却对我说‘欲达高峰,必忍其痛’,如果想要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就要承担别人承担不了的苦痛!”话到一半,叶行简的嘴角有一丝苦涩飘过。

    叶丞相不是在鼓励和启发自己的儿子么?牧禾撅嘴道:“有何不对吗?”

    叶行简笑了笑:“你没有发现吗?从始自终大家都把我看成阿父的影子?!”

    牧禾点点头,确实如叶行简所说,没人问过他想做什么,也没有人问过他想成为什么?大家看到的都是成功的叶父,而忽略了作为单独个体的叶行简,站在叶行简的角度上,他只会觉得父亲把意愿强加在了他的身上:“所以你认为,你阿父是把小时候未能完成的理想让你代替他去完成?”

    叶行简沉默不语,说不上心里在想什么。

    牧禾宽心呵呵道:“算啦!帮人家圆梦也不是坏事!助人为乐嘛!再说,你是在做一件一本万利的事啊,你看啊!你学成归来了,你阿父阿母开心了,面子上有光了,有大把的机会飞黄腾达,有什么不好!?”

    叶行简嘲笑道:“是!就你想的开!所以才会把心爱的男人拱手相让!”

    牧禾瞪着眼睛不悦道:“谁说江有言是我心爱的男人啦?”

    叶行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摊摊双手道:“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牧禾起初有些生气,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不紧不慢道:“随便你怎么说!总之皇上指婚,我是万万没有胆量插一脚的,再说子梦姐姐相貌出众,谈吐大方,还是女中丈夫…”

    “你觉得江有言会想找个像男子一般的女子吗?”叶行简故意逗牧禾。

    “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呀!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子梦姐姐配他绰绰有余啊,所以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不愿意的!总比娶我这样一个粗鄙无礼,不学无术的女子强百倍吧!”

    牧禾虽然觉得这样的她十分可笑,但还是不停的把难听的话往自己身上扔,还表现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叶行简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牧禾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摆手,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无论她说什么,都不再反驳,只让她尽情的展示那个表里不一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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