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瑞缓缓坐直身子，原本因迷蒙眯起的眼睛，此时闪过一丝厉色。

    “道长说的何意？”

    徐听雾摇头，看着他脖间轻晃的红色玉瓶，在乐钿坊时她只觉得眼熟，听完结香的话，才知道这两个玉瓶是名为敛魂瓶的法器，并且出自一人之手。

    徐听雾说：“苍老爷，我无别的意思也不想隐瞒，今日我受结香所托，要来偷一样东西。”

    结香说只要她能将敛魂瓶拿走给她，她便把解药送她。听起来很简单的一件事，但结香重视敛魂瓶，苍瑞自然看的紧，每日都带在身上，看的如此紧，她也没办法下手，总不能对一个老人动粗。

    苍瑞握紧了手中的拐杖，沉声道：“所以我儿是引狼入室了。”

    “不，来到苍家的确是因为境况窘迫，对于大公子托付的事也已经办到，如今我算是被胁迫的，不过我答应下来也是别有打算，我想救苍小公子。”

    她说得坦荡，看似毫无隐瞒，苍瑞一时静默，只细细打量她，徐听雾便站在那由他去看。

    “道长道行高深，为何会怕结香？”

    徐听雾清楚这是明知故问。

    “苍老爷，我既然将一切交代，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会不清楚结香的身份，若我能反抗便不会说胁迫二字，如今你我应当是有着同一目的的。”

    皱褶的面部已经成了苍瑞的面具，徐听雾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于是笑笑反问他：“我想救小公子，苍老爷肯定比我更急切吧？不然也不会派大公子今日去乐钿坊抓人。”

    苍瑞低笑一声：“她下计毒害我儿，我要抓她没什么不对。既然你明白她的身份，就应该清楚她不应该在寄城，这人间不是她能容身之地。”

    徐听默了默，苍瑞若真想救人，此时知晓结香的条件，肯定忙不迭的将敛魂瓶交出来，可他没有，他对结香的恶意已经超过了救人之心。

    她猜测或许是与前尘往事有关，她在结香那也只知一部分。

    苍瑞是否知晓苍念襄已熬不过今日呢？

    “徐道长，她想要这个，那就让她自废修为离开寄城，并且把解药交出来。”

    苍瑞伸出干皱的左手握住脖间的东西，温温凉凉的触觉覆在手心里，他得意一笑，父亲的交代他从未忘记，此事主动权应在他这儿。

    徐听雾皱眉，难道她的作用就是传话筒，只怕她一开口，结香就气冲冲的要打架，让她自废修为是在做梦。

    苍瑞：“我想救儿子，她想要这个，可说不清谁比谁急。”

    看似铁定不会松口，但也不尽然，徐听雾没搭他的话，开口道：“苍老爷应该知晓，结香始终未出手，只是因为苍府的法阵，若苍大公子今天真找到结香，无异于去送死，届时你们两方都在再无转圜余地。”

    结香与她说，苍府的法阵是苍植在时设下的，以他一身的精血设阵，只是为防结香，准确来说是防她来取敛魂瓶。

    苍植知道结香不会罢休，但他或许没想到她会为此筹谋数百年，最终将主意打到他最疼爱的小孙子身上。

    ——念襄念香，你听听恶不恶心，每次我听到这个名字，恨不得将苍念襄拆骨入腹。

    黑白分明的眸子，在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血丝瞬间遍布整个眼球，那一刻结香身上的暴戾之气险些将她伤到，墙角的古琴因紧张的气氛都崩断两根弦。

    此时苍瑞答应结香的要求，虽是强买强卖，但结果是皆大欢喜，闹出人命只是两败俱伤。

    苍瑞沉默，敛下眸子不知道是否在认真思考她的话，或许是在犹豫，等她再推他一把才能再做决定。

    “老爷！老爷不好了！！！”

    外面传来近乎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人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进了院子，安静的两人都往外看去。

    “出了何事？”

    苍瑞不悦的扶着拐杖起身，徐听雾上前两步扶住他，引得苍瑞看她两眼，没有推开。

    小厮跪倒在院中：“小公子又吐血了！这次，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

    “放肆！”苍瑞脸色一变，只感觉喉头涌上股血气，身子跟着一晃，强忍下去不适斥道：“他还有救！你胆敢胡说！”

    “小的，小的没有胡说，老爷快去看看吧！”那小厮跪趴在地上，已经带了哭腔。

    苍瑞不由自主的甩开徐听雾的搀扶，拄着拐杖颤巍巍的向外走去。徐听雾没再上前，只跟在身后看苍瑞失魂落魄的模样。

    看来也并不是不在意……

    因为心急，苍瑞虽走的不稳，中途有两次差些摔倒，都被小厮扶住了，三人很快到了苍念襄的院子。

    进了房间，周荑与百里庚两人站在一旁，看到徐听雾默默的点点头，她领会到，靠近之后跟着站在旁边，看苍瑞与苍今然上前查看苍念襄的情况。

    床边的百里姜将刚被吐上红色鲜血的被子扯开，露出了苍念襄干瘦的身体，白色的中衣也沾染上血迹，隐约露出乌黑的胸膛。

    “没有解药，我真的没办法了。”她遗憾摇头，与苍念襄对视上，随机不忍的转过头去，起身走到徐听雾旁边。

    “父亲！弟弟真的没有救了吗？”苍今然跪倒在床边，大滴的泪落在床榻上。

    “闭嘴！”拐杖在地上沉沉磕了一下，苍瑞声嘶力竭的喝他，但声音中的颤抖表示他并不是像表面这样淡定。

    房间被苍今然隐忍的哭声萦绕，百里姜瞥了一眼徐听雾，低声道：“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徐听雾冲她微微一笑，“一会跟你说。”

    结香让她将取敛魂瓶的事保密，她却不想这样做，何况一人也不好成事，于是在她去拦截苍今然的时候，让周荑来苍今襄的房间，与百里姜两人合伙演一出戏。

    他们虽然不知道为何这样做，但也选择配合她，于是就演了这么一处苦肉计，这还是从苍念襄身上来的灵感。不过他是害自己的命，而徐听雾是救他的命。

    小儿子如今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只有解药才能救命，可要拿解药就要把敛魂瓶交出去，这可是父亲给他的，临终前还嘱托他绝不能交给结香。

    可如今要死的是他的儿子啊——他的命就在自己一念之间。

    苍瑞心中悲戚，紧抓胸前的敛魂瓶，神不守舍的自言自语：“一个死物，一个死物而已……给了又如何，难道她能把人救活……”

    “徐道长！”

    苍瑞忽地转身，狠狠将脖间的绳子扯断，将东西塞进徐听雾的手心，紧紧握着慌张说道：“这东西给她，要什么都给他，只要能给解药……”

    他极其用力的握着徐听雾的手，“就交给道长了。”

    徐听雾心中清楚这是计，专门为苍瑞设计的，可他的情感确实真的，敛魂瓶在她手心中是极大的重托，是苍瑞最后的希望。

    “苍老爷放心，我定会把解药拿回来。”

    -

    春季万物复苏，生机勃勃，是崇云观香火最旺盛的时候，不仅是因为道观中的道长神通广大，有博施济众的善心，也因为后山的打结花树，春季是开的最好。

    漫山遍野的花草，气味都被掩盖，能被记在心中的只有浓郁的花果香，那是结香花的味道。

    结香花寓意喜结连理，梦想成真，因此成了寄城中怀春少年少女约会相见的地方。一到春天，除了满树枝头的黄色花朵外，其余都是挂满的红绸，上面无一不写着恋人们对未来的期许。

    若是去晚，恐怕就没地方系了，所以每日天没亮，道观门外都排满人，只等着门一开，争先恐后的往里面闯。

    崇云观的观主清玄为此十分头疼，但得祖师爷庇佑，他有一个徒弟，为人一板一眼、公正无私，整日冷着一张脸，任谁看了都怕，并且这徒弟还很听他的话。

    他派清玄每日去开观门，那些年轻人一看到他果然不敢大声喧哗，祖师爷很满意，清玄也很满意。

    但那些年轻男女，丝毫不懂何为爱护花草树木，只是系个红布条，打结花落得满地都是。并且不知是谁传出的选的枝节越高越好，他偶尔去后山，就看见打结花树顶上像秃了一样，远远看去十分不美观。

    于是清玄又派徒弟去看守打结花树，有他在，那些少年少女绝不敢轻举妄动，爬树的人少了，落的花也少了，打结花树又美观起来。

    其实清玄不止这一个徒弟，不过其他人都不怎么堪用，比如他的大徒弟，名为苍植的那个。年纪轻轻心术不正，不认真修炼反倒研究些歪门邪道，清玄年纪大了，一气之下将人赶出师门，自己也病倒了。

    病怏怏的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后，临终前他将弟子们都喊到跟前来，一一嘱咐之后，将道观交给了那个看到他即将“登仙”还冷着脸的徒弟——左与安。

    尽管他表情没什么变化，不过能看出他眼中的悲痛之色，喜悲皆不浮于表面，清玄想他是托付对人了，有他在崇云观定会保持往日辉煌，不会没落。只要再把后山那树给拔了就成，反正他是最听自己话的。

    没想到最后的遗嘱一说出口，等着徒弟开口应承的清玄却惊住了。

    “万物有灵，弟子心中有数，师父放心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