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冰嬉

    司马赜道:“花间偏爱月,章台柳如腰——杨光禄早年任德州、蓟州刺史之时,有二姬,一则萧月娘,二则柳小腰。后来,你那个倒霉的祖父跋扈,于河朔之间兴风作浪,攻伐夺地。蓟州城破之时,杨光禄缒绳弃城走。妓妾为公孙所有,你叔伯公孙熤先老爷子一步,捷足先登,得萧月娘。若非部下劝解……”

    众人忍俊不禁,皆掩饰,作斯文。

    其私隐之处,司马赜未明言,众人也都心领神会。

    继而他又道:“萧月娘七月产女,左右皆云杨氏子。因是女娃,故而并未觉得不妥,宠爱如故。相安五年,萧月娘携女潜逃,前来洛阳,寻杨光禄。杨光禄当时在外平青焰乱军,未得一见。老太君素来气愤他杨光禄流连花间,不思进取。又见着这个差点害他好大儿身没蓟州城的萧月娘,厌恶甚深。着人打了出去,还吩咐公孙旧人前来领人回去,后来她便下落不明了。”

    沈聪奇道:“你说她是萧月娘和杨光禄之女?”

    公孙钰道:“你说……她是……她就是啊?不再查查?”

    裴子玠随意顺了一句嘴,道:“……不然呢?”

    确实,就是——他说是就是。

    泼天的富贵,谁人不想要?

    司马赜淡笑道:“此我从舅杨宣少年事。今日有缘得见,自是要查验清楚的。”

    陈遐玩笑道:“虽然相似,可别弄了个赝品回去。司马公子在外虽有名有体,于家中也还是要领罚的噢。”

    司马赜笑道:“最下不过是‘赝品’,不过他杨家也不是养不起。多少也不至于如此巧合的。”

    公孙钰道:“我记得这位小从姐,肩上有日有月。可是真?”

    陈遐啧了一声,道:“这般富贵花样?”

    公孙钰道:“可怜是个女的,不然的话,我那大伯作妖可不止于此了——朝廷这回将公孙熤父子押解回京,好似并无格杀的打算。我那大伯也就罢了,看他那肾虚的模样,也没几年了。倒是我那个倒霉催的从兄,可不是善茬。此事大部分就是他和我二伯撺掇的!”

    刘彦之淡淡地道:“人家本就是嫡长子,就因为你得老爷子喜欢,连带着你家大爷沾了你的光。”

    沈聪笑道:“好好下棋吧,这破局子都能给我掰回来,主公也是不专心啊——真要掰扯他们公孙氏的家事,天桥下说书都能说几天,他家大修家族史,根本就不缺料。”

    众人付之一笑。

    为首的侍儿道:“确有两个玫红的点点,依稀可以看出点儿形状,只是这‘日月’,怕是添油加醋往富贵了说的。”

    司马赜审视那侍儿道:“我说的,你可听懂了?”

    侍儿亦平视司马赜,眼神略飘忽,似有挣扎。不知如何对答,便咬着唇,摇了摇头。

    司马赜道:“不是,还是不愿。”

    公孙钰挠了挠头,道:“你这么瞧着个人,倒是……有一种非要让人进圈套的错觉——你很少这般专注啊。到底是从舅,不过这人就算跟你回去了,杨家虽说不缺她一双筷子,这嫁妆总得添的吧。弘农杨氏,虽说一等高门,但是人世家子弟,怕是也不愿意娶个来路不明,父母无依的。再说了,你亲外婆都不一定喜欢你这么往家里塞妹妹,你从舅母能听你这些说辞?”

    陈遐笑道:“排兵布阵,稍欠人意。这家长里短,倒是十分门儿清。我这可不是奚落你噢,公孙公子,是说你考量得确实不错。”

    公孙钰敷衍强笑,道:“对对对,也是经验所得。”

    -

    司马赜淡笑着点点头,对着侍儿又问道:“你若是想回家,我一定给你安排好。你放心。我从舅年少确实荒唐,你母亲能抛弃公孙氏富贵,带你去洛阳,定是真爱我舅。你在外漂泊,我舅九泉之下,也会难过的。我舅子嗣单薄,惟二子一女,一子去岁夭折,长女早已婚配。我表兄是个明事理的,定不会叫人苛待了你的。”

    公孙钰沉声道:“我不管你是还是不是,你要是的话,赶紧给个准信。跟你在这儿唠半天,‘燕王湖冰嬉’的时辰都快忘了!实在不行,交有司仔细审问便是。哪里费这么大劲儿,还循循善诱,生怕哪句话重了轻了的,如此矫情?”

    侍儿脸色微变,鼻尖泛红,受伤垂眸。

    公孙钰又警告道:“闷葫芦很少说这么多话的——对了,他家人也不多,对兄弟姐妹都很好,对我这个大弟都很好。”

    这一套威逼利诱下来,侍儿倒是抿了抿唇,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司马赜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道:“放心,很快就回家了。”

    众人皆道:“恭喜,恭喜啊。”

    刘彦之亦从榻上下来,跟众人说了,要前去捧这冰嬉的场子。

    为首的侍儿道:“此事,还得我家女郎吩咐?”

    公孙钰不耐烦地道:“别说是这个侍儿了,荀斐巴不得你们一个个地全送出去……”

    里屋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一阵剧烈咳嗽。

    裴子玠缓颊道:“这茶不错。”

    沈聪玩笑道:“司马公子连人的贴身侍儿都要走了,难道还缺你几杯茶吗?”

    司马赜问道:“刘都尉不是有事要与我相商?”

    刘彦之笑道:“一些公务要知会你一声,路上说吧。”

    众人又笑,高高兴兴地往外头去了。

    刘彦之与司马赜说了些幽州动向,以及今日宴会要他们几个都注意着些,幽州旧人,未必没有什么图谋。

    -

    大雪封河,河上冰嬉,乃是河朔之间,冬日一大乐事。

    众人坐在帷幕之间,又烧着暖炉,又吃着汤锅子。原本裹得严严实实的,也都脱了厚氅。

    而这河上冰嬉之人,穿的就更少了。

    赵氏府君赵淼说道:“这冰嬉,轻盈最妙,故而河上舞者,只穿二十层纱衣,并不裹得厚实臃肿。”

    下面有人亦交头接耳地互相问询:“这二十层纱衣,还如此轻盈。这纱是好纱,人也是真瘦啊。”

    一女翠羽黄衫,眉目如画,踏光而来。

    ——八个舞女,四黑四白,簇拥如侍神。

    音乐随着他们的冰嬉,或急或徐。

    乍缓处,像是一滴滴明珠,无欲无虑地在绸缎上探头探脑地游弋,好奇这个新来到的世界。

    像是森林的小鹿,时而呦呦鹿鸣,时而嘬饮溪流,时而欢腾十里雾。

    旋转,旋转,旋转,像一朵朵缓缓盛开的花,熠熠生辉。

    乍疾处,舞女如一黑一白,两团旋风,令人目光闪烁,不可注视。

    那几十层纱衣也变幻着颜色。

    红一簇,白一簇,好似红白雪花乱舞玉。

    青一团,黄一团,好似青黄莺燕翅翩跹。

    错认孙武子教演女兵,还疑顾夫人排成御寇。

    而中间之女,边跳,边甩动红绫,红绫在她手中甩出了曼妙光艳的重影,如剑光般迫人而凌厉。

    惹得观众,击节叫好。

    那女郎,又高又瘦又细,鲜活而热烈。矫如惊龙,婉若游龙。

    像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火苗。

    此时没有月华,即使月华没有照在她身上,她已然是神明。

    “好丝滑啊!”

    观众席上,有人叫嚷起来,鼓掌喝彩!

    “赛儿,赛儿,赛儿,赛儿……”

    “她真的是仙女啊!”

    继而又,婀娜轻盈,霓裳荡漾,浑似姑射真人,飞花剪霜。

    “不知是天鹅,还是仙鹤。总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总不会比喻错的。也当得起。”

    封氏的代表人,封霍奕道:“世人总爱惊艳比惊鸿,不如比惊蛰,一笑,则春光媚、万物苏。似我少时初学书,信笔潦草,不知剑意多些还是锋芒多些——刘都尉以为如何?”

    封霍奕,封氏府君封瑾嫡长子,未来封氏家主,亦是高慜姨甥。

    学究六艺,勇冠六军。除此之外,别无所好,惟歌舞管弦,无不通解。实有美周郎之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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