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晟

    “阿晟。”

    清冷单薄的男声从背后传来,李京晟立马合上书封,一股幽微的鸢尾花香气充满狭小的内室,他迟疑了一会儿,凭着记忆中的内容,试探的转过身。

    五官柔和的青年男子站在那扇原本紧闭的破旧木门下,他的身材略比李京晟矮一些,细细的柳叶眉是女人才会有的阴柔特点。

    他微笑着,一双偏灰黑色的眼睛一寸不离的盯着前方,因为常年居住在地底而不见阳光,皮肤呈病态的苍白,身后披着柔顺的长发。

    “好久不见。”

    李京晏的语气里似乎饱含欣慰。

    “哥?”李京晟出口便觉得陌生。

    多少事情在他身边物是人非他都可以抛到脑后,可唯独李京晏不能。

    那个教他写字念书的李京晏,那个在父亲对他动辄打骂时护在他身前的李京晏,那个忍着眼泪,一边向所有人证明不是氏族血统也有才能统领家族,一边蹲下来抱住自己拼命安慰着说道阿晟要做自己的李京晏。

    都说长兄如父,他们还是俗套的沦落成这样了。

    哥现在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吗?

    李京晟很想这么问出口,但最终他没有。

    “你都知道了?”李京晏低下头,细长的发丝一缕一缕垂下来,让人看不清他的目光,他向门后黑暗的地方走去,步伐缓慢,一时间叫人看不出什么。

    李京晟低眉,把棕黄色的书本放回原位,跟上兄长的步伐。

    “知道什么。”他回答。

    黑暗中身前的人似乎轻笑了一声,李京晟没听清。

    “阿晟。”矮一头的男人在一个宽阔的地方站定,李京晟的夜间视力很好,跟着对方停下来。

    “我知道李家的那些老古董,总是对家族事务指指点点,我明白的,李家八族的掌权人几经轮替,始终不接受任何一个真正的李氏血脉坐上家主之位,他们意见分裂,利益分裂,把繁荣了几百年的李家折磨的大势已去。”

    李京晏一副心疼的模样,想够着李京晟的发,而对方下意识的躲闪过去。

    他甩甩手,笑叹了口气。

    “阿晟,我都明白的,我比他们都明白的。”

    李京晟微微皱眉,从开始他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如果说从前的李京晏总是事事以家族荣辱为重,如今的李京晏却更像完全把过去呕心沥血的自己撇去,视如耻辱。

    “你看看这里的一切,”李京晏说着,按下手上的按钮,一盏一盏明亮的白炽灯连续亮起,一个个被玻璃罩子隔开的实验室被他们踩在脚下。

    过去那些失踪的孩子,那些只出现过一次两次的名字,忽然在李京晟眼前闪现。

    青年木讷的摇摇头,只觉得这个人陌生。

    李京晏微扬的嘴角忽然绷的平直。

    “你比我更有能力,更聪明,更年轻。”

    “父亲总是那么说,大家总是那么说,阿晟,只要你开口,只要……只要我们联手,不止栎阳城,这世上的人都不过蝼蚁几只。”

    “你一定明白我的……阿晟?就像我明白你那样。”李京晏干干笑着,却和初见时那副温润的面孔有些向左。

    再温和谦逊,宛转有礼的人,也有一天会露出爪牙。

    李京晟看着李京晏的脸,记忆中的那个小小少年忽然模糊不清。

    “你才是八族之间的那个叛徒,对不对?”

    长发青年的表情石化在脸上。

    李京晟反扣住兄长抓在他身上的手,直视他的眼睛。

    那双异色的眼睛,是这个人一生悲哀的开始,李京晏不再笑了,这一次,那双眼睛亲自从隙碎里流露出绝望的笑意。

    李京晏背后的黑色幕布被撤下,巨大的单面玻璃仿佛相片里的薄膜。

    李京晟瞪大了眼睛,因为玻璃后的那间实验室里躺着的不是别人,而是李怡安。

    睡容恬静的少女身上插着十几根管子,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面色苍白。

    他错了。

    一错再错。

    李京晏咳出了血,扶着铁栏杆,眼白浑浊,在李京晟看不到的地方低头包起含着血痰的帊巾,装作无事。

    灰黑色的眼睛在某一刻黯然。

    为了这双异色的眼睛,他们母子一直被构陷因为母亲自身不洁才致,李京晏被李家人嫌弃血统不纯,甚至三番两次被淹进水里,是还在月子里的母亲扑上来护住了他,为此身上落下了旧疾。

    他的母亲是范家长女范舒云,而他是家族联姻下的产物。

    父母之间除了利益再无其他,他生长在一个在人身上标价的世界,没有相爱的父母,没有指点迷津的名师,甚至连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也没有。

    早早离世的母亲,无休无止的传言,沉默不语的父亲,他拥有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和一身贱烂的血脉。

    微笑,微笑,还是微笑。

    微扬的嘴角,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这样日复一日的表情成为他的习惯,像一张撕不掉的面具无法落下。

    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人生的风口浪尖,不晓得哪条路是万丈深渊,哪条路通向长明的高堂大殿。

    他不能悲,不能怒,不能贪,不能有嗔痴爱恨。

    后来李宏明又娶了一个女人,他们一起离开了李宅,却把他遗忘在了那里。

    他都明白的,父亲不爱母亲,而是深爱另一个女人,一个从年少时就深爱的人,深爱到可以抛下一切,权势,钱财,身份,甚至连生命都可以永远交付。

    他明白的,他都明白的。

    少年微笑着,微笑着,微笑着。

    微笑着忘记流泪的理由,直到忘记了怎样流泪。

    他愿意做这个庞大家族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零件,磨损自己以供家族轮转繁荣。

    他愿意做父母眼中乖巧安静的孩子,愿意做恶语相向的人口中笨嘴拙舌的傻瓜,愿意做那些族长心里最适合用作“工具”的人选,愿意做那个父母带回来的,懵懂孩童的可靠兄长。

    他什么都愿意做,又有什么让他做成自己。

    他逐渐撕不去的微笑面具,和他的血肉黏合在一起,似乎只要撕去,他就会变的毫无价值。

    日安晏,母亲死前在榻上用凉透了的茶水写下了他的字。

    正如他的一生,从未滚烫过,翻涌过,就默默无闻地溺死在深渊里。

    平静安闲为晏,海晏河清为晏,李京晏做到了,他无愧任何人,也从此被困死在小小的一个晏字里。

    “叛徒?”李京晏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们都清高,都正义,李宏明够忠诚吗?被活埋的李长安一脉够忠诚吗?阿晟,你不笨,为何到了这里,连简单易懂的道理都不明白了?忠诚……忠诚又……”

    “哥。”

    李京晟打断他。

    青年站在栈桥的另一端,面前是久别重逢的兄长,和安睡的少女,身后空空如也。

    山谷里没有风,甚至有些郁热。

    李京晏住嘴,接着释然地望着李京晟,他终于明白了,这个他从小细心照顾的弟弟,这一次不选择站在他的身边。

    实验室里冷白的光死气沉沉,李京晏背对着,面上糊住了一层阴影。

    “这样啊……”

    男人摸了摸手腕,让开身位。

    “我可以让你带走她…不过,”

    “什么。”青年脱口而出。

    李京晏微笑,并不回答,而是把半个身子靠在栈道上的扶手,一脸平静。

    李京晟狐疑地向前走了一步,看对方没有动作,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栈道。

    一过栈道,紧接着每往前走一步,李京晟都感觉到寸步难行,一股恶臭难闻的气味飘散在他周边,迟来的警铃大作,男人伸出手,睡颜温柔的女孩在他眼中模糊,一切都消失不见。

    李怡安做了一个梦。

    一个漫长的,有些莫名其妙的梦。

    梦中的她,是一户富贵人家的孩子,从小众星捧月地长大。

    她梦见一个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有着宽大的额头,身着深蓝色的纺绸圆领袍,正蹲在她身前,摇着一只糖人逗弄。

    她张望四周,仿佛置身于富丽堂皇的宫殿,艳丽的盆花,繁复的帷幔,一切的一切都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她听见自己发出的笑声,又看见男人满意的笑。

    “小珠宁以后想做什么?”

    “想念书?那爹爹教宁宁认字,好不好?”

    手背上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中年男人撇开一桌公文,握住女儿的手一笔一画写下几个字。

    “这是什么呀?”男人发问。

    女孩低头看向那几个字,又迷茫的抬起头,引得男人大笑,中年人摸了摸女孩盘好的发,温柔道:“这是我们宁宁的名字,看到了吗?珠宁,这就是你的名字,要记得怎么写啊……爸爸再教你写一遍……”

    一晃一个下午,炎热低压的空气被拒之门外,书房内阵阵孩童银铃般的笑声断断续续,引得廊下路过的侍女也相视一笑。

    梦的场景旋转着,扭曲着变换。

    她梦见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和她一起猫在被窝里,床铺狭窄,床头的枕席总是潮湿着,最后发了霉。

    窗户纸薄薄的,依稀看得见窗外的火光,女人男人的争吵声未曾间断。

    “珠宁,不哭了,怡安在这里,你不要哭了,怡安陪着你。”女孩张开双手,拥抱住她,连带着那些断线的泪珠和低声呜咽一起照单全收。

    她不懂她的眼泪,她想,如果能让人流泪的话,那一定是很难过的事情,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有朋友,她不要她难过。

    她梦见一个少年,抱着她躺到怀里,世界如此静谧,她很困倦,似乎下一秒就要昏睡下去。

    她听见他在哭,又本能的伸出手。

    她听见自己说:

    “阿凛,不哭了,我只是睡一会。”

    阿凛,是谁呢。

    她梦见,还是那个女孩,只不过这一次她们不再挤住在那间破破烂烂的还漏水的屋子里,她们在一个到处都白花花的,像医院一样的地方。

    女孩倚着墙,接着体力不支跪倒在地,她低下头,那些粘稠的血爬上两个姑娘的裙角,她才看见对方的小腿上有个血窟窿。

    血花在墙壁和走廊的地板上拖出长长的线,像过去她脸上留下的泪水没有尽头。

    “珠宁。”

    这一声叫回了发呆愣神的女孩。

    很奇怪,这一刻她感受不到任何情绪,仿佛她是被自己的情绪所丢弃了。

    “听我说,珠宁……离开这,快走,你会自由的。”

    女孩的手轻轻抚摸过她的脸颊,那下触碰湿湿冷冷的,很不舒服,可是她没有躲。

    她感觉到自己在流泪,一种突如其来的悲伤姗姗来迟。

    下一秒,走廊里传来一阵一阵的警报声,地板开始晃动,仔细听,是整齐的脚步声引起的这种颤动。

    “快走……走吧……珠宁,你总要活下去。”

    女孩用尽全力也没能推动跪在她身前的人。

    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又凝结成黑色的血块。

    活下去,这三个字让人如梦初醒。

    她留下了最后一滴眼泪,最后一滴泪滴在了女孩身上,沾湿了洁白的纺纱上的最后一点空隙。

    她梦见许多许多的画面纠缠在一起,一张纸陌生的脸似乎找到旧梦中缺少的那部分,飞奔着补全。

    两个小姑娘坐在槐花树下。

    “珠宁?你的名字真好听。”

    “我把我的名字和你的换一换,好不好?就换一天,就一天嘛珠宁。”

    画面闪回到封闭压抑的小房间,电刑椅上的女孩被门后的光亮刺激着眯起眼。

    “你叫什么名字?”穿着白袍的女人走进来,“你还可以最后再说一遍。”

    女孩抬起头,只有一只眼睛能够睁开,纯色的瞳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棕灰色的眼睛。

    “怡安。”

    楼梯口的女尸被士兵们发现,女孩半靠在墙壁上,冷风肆无忌惮地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肢体已经变得僵硬,閤眼前的微笑凝固在脸上。

    “我叫李怡安。”

    女孩语气坚定。

    她梦见她被带走,路过那一间间牢笼,牢笼下趴伏着奄奄一息的孩子,那些眼神怨恨着,迷茫着望着她。

    她被送进一间宅子,每日学习如何端庄的走路,用餐,读许多枯燥无用的书籍,学习茶艺,插花,琴艺,以及管家算账。

    等到某一天,她被告知要去到另一间宅子里待嫁,她坐上回宅的马车,时针由此转动。

    她平安回到祖宅,被李宏升牵着手走进会堂,女孩一袭白裙,踏上那块敲门砖。

    她被拥簇着,成为这场宴会的中心,人们欢笑着举杯,庆祝李家这个失散在外的小女儿重新回到祖宅。

    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少女抬起头,二楼窗口空空如也。

    第二日的早宴,客人满满当当坐了一整排,她被仆从搀扶着,走到李宏升身前,由男人笑嘻嘻地为她簪上绽放的鸢尾。

    离开宴席,一个小男孩匆匆从她身边跑过,撞了人也不知道道歉,她回神,侍女扶住她,拿来一张钟家送寄来的请柬。

    她收拾装扮赴约,在马会上和几个富家小姐相谈甚欢,入夜了,她坐在河岸边看一个人看河灯,不多会天凉了,女孩起身离开。

    在李家的日子难以打发,她爱坐在往橘亭吃饭的那条路上看书,烂漫的紫藤花廊,垂吊下来别有韵味。

    她听说了钟家二小姐坠河身亡的事情,连不少下人都唏嘘不已。

    又过去几日,李家老爷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舞会,觥筹交错间,她的婚事被转眼定下。

    她嫁给蔡家长子蔡延年,大婚当日是个晴天,春暖花开,是极好的日头。

    她好像遗忘了一些什么,可那是什么呢。

    少女一身洁白的婚纱,绒布手套上缝着珍珠,被蔡延年宽大的手掌牵住,两个人并肩走着,快要走进教堂的大门,李宏升微笑着站在门口。

    忽然,天空中飘下星点雪花,点点凉意坠落在少女发间,随着那片雪花一同降下的,是铺天盖地的大雪。

    女孩停步,仰起头,感受空气中弥漫的凉意。

    四周的仆从们纷纷打起伞,为宾客们空出一块可以避雪的地方,有孩童欢笑着尖叫,人群中议论着这场初春降下的残雪。

    女孩抿唇,一滴眼泪骨碌碌地流过,弄花了新娘子精致的妆。

    “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阿凛,没什么别的意思,只因我出生那天是个大雪天。”

    “教我你学的诗好不好?阿凛。”

    “做个好梦,李怡安。”

    “阿凛,我睡不着。”

    “多大人了?还要找妈妈。”

    “你怎么不说话,阿凛?”

    “我知道了,珠宁。”

    “我喜欢你,阿凛,只喜欢你。”

    “我最喜欢冬天了哦。”

    他给的爱一直很安静。

    阿凛,阿凛。

    女孩伸出手,细小的雪花似乎依偎在她掌间。

    他们不过是亿万重复结局中,特别一点的那一个。

    无论是前世还是来生,爱才是解开谜题的关键。

    女孩缓慢睁眼,对上一双灰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满含笑意,盈盈的包裹住她。

    石块崩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男人在混乱中护住她。

    “阿凛。”少女试探着出声,这一次她不再迷茫。

    男人低头看她,轻飘飘的一个吻自李珠宁额间落下。

    “你还是来了,珠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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