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凛

    “来,阿凛,来见见你的几个弟弟妹妹们。”女人蹲在少年身边,指着面前几个小娃娃,温柔的说道。

    “哥—哥—好—”孩童们稚气地喊道,反倒是少年背过头,抱着手,不愿意去看孩子们的脸,一副拒绝的神色。

    “怎么了阿凛?这是你的弟弟妹妹们啊。”白蘅托着少年的脸转回来,佯怒道:“你是哥哥,要有做哥哥的样子,不能这样没礼貌。”

    “他们不是我弟弟妹妹,我没有弟弟妹妹。”少年忍不住泪水,红着眼眶朝母亲大喊。

    女人明显被唬住了,双手虚虚环在空中不知道该不该落下。

    身旁的几个小孩也被吓了一大跳,年纪小的两个不知所云,继而哇的一声哭出来。

    他讨厌自己的眼泪不受使唤,他不应该朝母亲大喊,他知道。

    少年转身跑了,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他厌恶的一切留在身后。

    自从来到这个家,父亲的忙碌,母亲的殷勤,四处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这样偌大的一个宅邸,他却觉得不如那小小的梨园。

    他们想要他哭,想要他笑,他偏不要。

    他们嘲笑他是野孩子,嘲笑他父亲为了躲避责任随意抛弃家族,嘲笑她母亲是个不知廉耻的妇人。

    少年从来不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像一只无所顾忌的小鹰,四处碰壁,他用自己的方式捍卫自己和亲人,直到最后换来的只有父亲的责打和母亲的一声叹息。

    他们要他融入,要他成为,他们修剪他的利爪,剪去他飞翔的翅膀,他在漫长无边的黑夜里,哭嚎着感受着名为生长的疼痛。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李家的孩子。

    属于阿凛这两个字的一切似乎被埋没在幼时成长的梨园,继而不复存在,而现在留在李家深宅大院里的,是李氏氏族的正头二少爷。

    他的名字有幸由祖父来起定,那个他不太喜欢的老者,从千万个字词中,为他择了“晟”这个字,寓意光亮。

    可这个字似乎太沉重了,沉重的变成了他一生中,有且仅有的一点微光。

    “喂,阿晟,醒了醒了,福街上办节庆,再睡下去要赶不上了!”少年摇醒趴在桌子上熟睡的人,兴奋道。

    空无一人的教室,满是水渍的黑板,窗外树影婆娑,照在两个少年身上。

    “不去……不去。”趴在桌上的男孩摆了摆手,困倦地连眼皮也不愿抬一抬。

    蔡延年插着腰,脸上写满了苦恼,眼珠子转了转,又趴到另一个少年耳边,轻声说:“请你喝酒也不去?”

    桌上的少年睁开眼睛,灰白色的瞳色,像含着水汽的雾,看不出咸淡。

    蔡延年知道他这是答应了,一手拽着书包,另一只手提着李京晟的领子拎起来。

    “走咯走咯。”

    鞭炮从点燃的那一头一路烧到李京晟面前,红色的炮仗像熟透的辣椒,一串一串的炸开,街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蔡延年抓着少年的外套口往人群中心挤。

    小贩的摊口都挂上了红布,想要凑一凑这节日的喜气,街上的住户都掀开了窗子,靠在窗框上感受这节庆的氛围。

    “阿晟,人太多了,我先去花楼买酒,你去老地方等我,我马上来啊。”少年的个头不矮,但也很快被人头淹没。

    头顶的天空一层层暗淡下去,是夜,春夜的潮露随着晚风拍打着少年单薄的背。

    蔡延年松开了抓着的外套袖子,像是一条挣脱掉鱼钩的鱼,找准人群中的空隙往明亮通天的花楼游去。

    李京晟觉得四周无处下脚,站在原地任由高矮不一的肩膀擦过,吹过他身边的风忽然剧烈起来,吹的挂在路边的花灯都左摇右晃。

    少年伸手挡住那肆无忌惮的疾风,抹去眼角的湿润。

    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们脚步加快了,似乎在预警着这糟糕的天气。

    李京晟面对着风口转过身,逆着人流的方向,耳边略过徐徐的风声,吹的他耳尖有些凉。

    少年摸着耳朵低下头,一抹无足轻重的梨白闯入少年余光,那朵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梨花从天而降,缓慢降落在少年托举的手心。

    少年收回手,细嗅清淡的花香,柔软的花瓣,含着夜露的清凉。

    “看……看!是梨花!”

    孩童尖锐的声音雀跃地喊着,吸引了过路人的目光,李京晟转头看去,随即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

    古朴幽深的庭院,浓浓的花香从里飘来。

    迎接人们目光的,是院中满树摇曳生姿的梨花,孩子们一手勾着花灯,一手高高举起,仿佛这样就可以触摸到风中飘飞的梨花瓣。

    月光下的梨花树树枝随风摇晃,不吝啬自己枝头间绽放的芬芳,一朵朵开的硕大饱满的梨花灿烂如雨,一点一点撬开紧闭的府门,那颗苍天的梨花树,仿佛只手遮月,温柔的送给过路的人一份风情。

    同样盛大的梨花雨,李京晟只在幼时居住的梨园见过。

    梨花树下的一点点虚影摇摆,院门里挂着的红灯笼映着星点烛光,让院外的人得以看清里面的风景。

    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袍的女孩正捂着嘴巴笑,她身上挂着几个银制的铃铛,此刻正随着少女的动作叮当作响。

    那铃铛的声音清脆,一声两声仿佛拥有魔力。

    行人窃窃私语着,背后的花楼放烟火升上天空炸响。

    风声,话语声,所有声音都消失殆尽,少年的瞳孔倒映出月光,烟火,梨树,最后停在那个短暂的笑容。

    时间突然在这一刻静止。

    如果世界上有一见钟情。

    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在阿凛被母亲牵着手一步一步走出梨园,亲手关上久居的木屋时被埋在心底。

    他每走离一步,每过一天,受过的管教,听到的约束,都成为这颗种子的催化剂。

    少年放任它在心底发芽生根,直到今天,直到满树的梨花吹了他个满怀,高大到他无法忽视,少年才转过身。

    曾经矮小瘦弱的树苗早就脱胎换骨,把幼时的记忆换成一树逆风而立的梨花,捧起来一撒而光。

    他仍然记得那天那夜,那树烂漫的梨花混着酒香在少年脑海萦绕。

    那个猝不及防的笑容随着花雨降下,轻飘飘的叩开坚硬的土层,放任绚烂的花树疯长。

    叫他不想忘却,也不敢忘却。

    在那颗梨花树的阴影下,少年稚嫩的爱意顺着枝脉一同发荣滋长。

    李京晟跑去栎阳福街的时间逐渐多了,从李家祖宅到栎阳主城的路不短,可下午的那会光景总是能见到一个少年靠在梨花树上打盹。

    花簇拥挤,从远处看不太到躲藏在树杈间的顽皮少年。

    他就这么一直等着,一直一直,从年末等到残春,下雨刮风,灼人滚烫的情愫,他谁也没告诉。

    他一定会等到想见到的人,这是梨树告诉他的秘密。

    又一天午间,一朵梨花掉在少年眉眼,叫醒贪睡的有情郎。

    少年撇去脸上的花瓣,迷朦地半睁开一只眼睛,月白色的衣角从他的余光划过。

    他等到了他等的人,在倒数的春天。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仰躺在梨花树上,嘴角微微上扬,动作间扰了一树梨花香。

    “你在和我说话吗?”粉团子一样的女孩坐在石凳上,左右张望,最终看到了靠在梨树上浅眠的少年。

    “这里又没有别人,”少年随便折了一枝梨花,对着女孩比划,忽然笑出声。

    “阿爹说不能随便告诉别人自己叫什么,你阿爹没有教过你吗?”女孩抱着手,眼尾红通通的,应该是刚刚哭过。

    “我没有名字。”少年沐浴着阳光,接着从树上利落的翻下来。

    “我娘说我出生那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雪,于是大家都叫我阿凛。听说别人都有名字,你难道也没有吗?”

    “我的名字……不好听。”女孩糯糯地答道,她皱着眉,把头埋到纸上,不是很想理会这个问题。

    “送你。”少年松手,将那枝梨花留在女孩书案前,他跨坐在石桌上,低眉看着小姑娘写的歪歪斜斜的字,嘴角似有笑意。

    “不许看!”小姑娘被惹怒了,趴在桌子上,一副防御的姿态。

    “花也送你了,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少年转过头,是真的忍不住笑出来,因为她趴在了未干的墨水上,要是可以,他真该捧着镜子给她自己瞧瞧。

    “是你硬要知道的,我的名字叫珠宁——李——珠——宁——”少女把手放在嘴边做出大喊的样子,振声道。

    一阵风突然从远方吹来,吹的整树梨花翻飞,花瓣尽数扑向大地,吹的姑娘发丝凌乱,连带着句末的几个字飞向天空。

    这阵风停了,四处又寂静下来。

    少年温柔的伸出手,将指腹的梨花抹上女孩的脸颊。

    “我知道了,珠宁。”

    女孩看着那双灰色的眼睛一点一点褪色,琥珀色挣脱着爬上少年的瞳仁,褪去它冰冷的外壳,露出原本的那部分。

    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她想。

    “下雨了,从什么时候下这么大的?早知道母亲叫我带伞就带着走了。”

    几个孩子站在门头下,叽叽喳喳地商量着怎么回家去。

    “珠宁,你家人今天不来接你吗?”一个男孩从人群中探出脑袋,对着靠在门梁旁的女孩大声嚷嚷。

    站在门梁旁的的女孩一身梨白色的连衣裙,皮肤白里透红,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接近纯色的眼珠,像个放在精品店橱窗里,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宝石。

    “要你操心?你还是多想想这么大的雨自己怎么回吧?”

    “你……”

    “你什么?哦,我的车来了,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了啊。”

    说话的人是一个扎着单麻花的女孩,她转身洋洋洒洒告别了同窗,打着伞从容不迫地走上黄包车。

    “哎,我父亲也来接我来了,明天见,明天见。”

    “不讲义气的东西,今天哥留下来陪你们。”

    “走了走了回家了,早上记得帮我带个包子啊。”

    门头下的学生陆陆续续走光了,雨势越来越大,女孩蹲靠在梁柱边,风吹着雨打湿了女孩的皮鞋。

    “珠宁?家里没人来接你吗?”

    一个带着厚镜片的中年人抬脚走出门槛,见到角落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吃惊道。

    李珠宁微笑着摇摇头,仰着一张苍白的小脸格外惹人怜爱。

    “哎,哎?那个是你家人吗?你看看?”中年人提了提手上的公文包,眯着眼睛说道。

    女孩顺着男人的话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泼天的雨幕下,瘦削的少年举着一把伞,雷声滚滚,庭院里的梨树打落成一地的花泥。

    “淋到雨没有?”少年走到她身边收伞,向中年人点了下头。

    李珠宁还是摇摇头,过了一会,又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

    “撒谎。”少年跟着她笑,伸手自然的接过女孩手上的小箱子。

    “大叔,我们走了啊。”

    少年朝门头下的中年人挥手,接着顺手搭上女孩肩膀,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雨雾。

    雨雾渐浓,似乎也将伞下二人的距离拉近了一些。

    “哎呀,在你背后,就那边,笨死了。”

    少女蹲在荷塘上的堤坝,指着少年身后摇曳的荷花叫道。

    “这朵?”

    少年掰开硕大的荷叶,跨着淤泥和倒刺走到一朵含苞的荷花骨朵旁。

    “对。”李珠宁捧着脸笑。

    少女身边放着一双大的多的鞋,她守着少年的衣服,肆无忌惮的指手画脚。

    李京晟折了花,用荷叶包好低头往回走。

    正午的太阳毒恶,女孩顶着头上的荷叶挥舞狗尾巴花,就像在挥舞着一根权杖。

    少年从泥潭里走出来,踩着泥堆够上堤坝的一角,撑着手把花抱上来。

    他仰着脸看她,下巴沾着泥点,浑身是汗。

    日光掉在少年的身上,照的那双眸子窗明几净,没有疲累,没有抱怨,有只有在岸边等他的少女。

    他想要的筹码,不过她的笑容一个。

    “喜欢吗?”

    少年喘着粗气,身上的草木香被汗晕湿,并没有难闻的味道。

    “喜欢。”女孩抱着花,笑面如靥。

    她没有权杖,不过的确有人对她俯首称臣。

    “鬓丝日日添白头,榴锦年年...照....眼明...榴锦年年照眼明……”女孩抱着书卷,把头磕在书案上叹气,又转过头偷看坐在梨树枝上的少年。

    “千载贤愚同瞬息。”少年闭着眼,秋风徐徐吹过,风中有瓜果的香甜。

    “我知道!你别告诉我……”少女埋头,喃喃道:“鬓丝日日添白头,榴锦年年...照眼明……千…千载贤愚同瞬息,几人……几人湮没几垂名……几人淹没几垂名……”

    少年换了个姿势,枕着胳膊仰躺下去,听着女孩絮絮叨叨地从头开始继续背,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榴锦年年照眼明,千……千……”

    “千载……”

    “你别告诉我!”少女炸毛。

    “在看什么?”少年慢步走出府门,把身上的大氅解了,转而披到女孩肩上。

    “下雪了。”李珠宁指着地上积的雪,眼睛里的星星一颗一颗跳出来。

    少年没顺着她的手看去,而是垂眸一动不动盯着女孩的发顶。

    他个子长得快,衣服大的给少女披着落下一大截。

    “嗯,下雪了。”李京晟笑道,“该是叫老张扫扫,不然一会出来都得跌个大跤。”

    “扫什么?”少女捧起一手的雪花往天上抛,冰凉的感觉很新奇,“多好玩啊?”

    少年靠在梁边不答。

    他看着女孩一步一步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逐渐清瘦的脸颊,还有些糯肉的手掌,肆意张扬的笑容。

    一切,一切,都想留在眼前。

    这样的欲望根深蒂固,随即愈演愈烈。

    他的心意,只对她来说是个秘密。

    下一个春天,下下一个,更多更多。

    他爱一个人,何止两三个春秋。

    “这是你出生的季节,阿凛。”少女堆砌起两个小雪球,取下脖子上的围巾,转而围在雪人身上。

    少年的目光追随着她,少女毫不知情。

    “生辰快乐。”女孩轻声说道!

    “我最喜欢冬天了哦。”

    他看到她温柔的笑。

    如果一切就这样停在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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