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祈的那群同班同学中居然没有一个对她莫名又突兀地与学生会副会长相熟这点感到奇怪。

    也许是因为对象是明智吾郎，那个成绩优异、运动万能、行事面面俱到、性格也温柔可亲……在各方面都堪称完美的人。以他的品行来看，愿意主动与一个还没有做出任何成绩的体育特招生结交，似乎也算不上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甚至于他们在向别的人提起这些时，还要多感慨一句明智前辈的包容大度。

    “那孩子是从乡下来的，”祈不止一次听到以羽柴为首的女生对她们在其他班级的熟人这般解释，“平日里就一直埋头训练，都不太和我们说话……学长大概就是见她太孤僻了，才想着要帮她尽快融入这里吧。”

    但实际情况与他们的想象截然相反。与其说是明智想帮她适应都市生活，倒不如认为是这人以此为理由，自然而然地融近了她几乎已固定成型的日常。

    起初只是平平无奇的在碰面时互相打个招呼，不久后就发展为从俱乐部返回宿舍的途中与结束夜间补习班的对方的巧遇；直到圣诞节的前一周，她与明智坐在一间家庭餐厅里共同准备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时，祈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这段关系的进展迅速得有些超脱了她的想象。

    “学长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复习呢？”

    他是挑着她被班主任带到教职工室委婉提醒注意训练的同时也要保证自己的学习成绩的时候向她提出的邀请。当着满是欣慰的老师的面，祈根本不可能说出任何表达拒绝的话语。

    明智闻言后抬起眼用余光瞟她。餐厅内柔和的射灯为他嘴角那抹稍显刻意的弧度镀上了几分具有人情味的暖意。

    “假如你这次考试的排名能进年级前三十，应该就不会问我这样的问题了。”他回着话，顺手就在一道看起来很复杂的习题旁直接写下了答案。

    那次期末，祈最终拿了年级的二十四名——是她入学以来的最好成绩。

    看过排名之后，祈走出闹哄哄地簇拥在布告栏旁确认自己分数的人群，扭头恰好就见到明智正要从一旁的楼梯走下。而他同样也看见了立在台阶下方的祈，于是停下脚步，还在唇边浅浅地勾勒出了一丝笑。

    那淡不可察的笑容里包含着轻狂的自信与笃定，仿若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大约就是在那个瞬间，盘踞在祈心口的那点抗拒与纠结竟默然无声地消散了去。她略仰头望向站在高处的明智，决定坦率地接受这个已经无法从他布下的那套层层递进的罗网中脱离的现实。

    “早上好，明智前辈。”这是她头一次主动出声向他问侯。

    明智缓缓走到她近前，笑眯眯地给予了回应，“早上好呀，小祈。”

    这也是他第一次对她直呼其名，听起来显得格外地洋洋得意。

    时间永远在按部就班地往前走着。当下一个崭新的春天来临之际，已经升入三年级的明智吾郎终于顺利地登上了学生会会长的宝座。

    这应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只是祈难免有些好奇，他到底是如何做的安排才能如此妥善地管理自己的私人时间。

    校内需处理学生会带来的堆积如山的琐事，校外则有要额外参加的补习班和防身术训练课；此外祈还知晓他在私下里另有一项用以赚取生活费的兼职……但即便已经有了这么多事要兼顾，他的名字却依然能在公布考试成绩时雷打不动地盘踞在榜单第一的位置。

    加之其稳步增长的身高与越发清秀俊逸的面容，某段时间内特意找祈帮忙递情书的女生都多了不少。

    这天晚上的训练结束，她就听话地把这封满怀少女心事的粉红色信件交给了明智。后者礼貌地从她手里接过，却仅是冷淡扫了眼留在信封上的字迹。

    “谢谢你啊，小祈。”他开了口，声线里一如既往地含着股温和的笑意，“但恐怕要麻烦你再帮我转告她，这种事……还是希望她能够当面来告诉我。”

    当面告知，再当面拒绝。

    结果就是祈这个新上任的邮差才开工不久就遗憾地失了业。

    而除此之外，她的日常生活中就再没生出一点其他足以称得上是有趣的波澜。

    枯燥的训练日复一日，重要的比赛迫近时哪怕是学校的活动也不得不请假缺席。

    “也就是说，望月同学这次不会参加学校的文化祭了，对吗？”

    “嗯，很抱歉。这次的比赛日和文化祭碰巧是同一天。”

    听过她的解释，担任文化祭执行委员的同班同学不免表露出了些许遗憾之色，“是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祈迟疑了一阵，还是下定决心选择试探地提议，“那个……虽然不能参加当天的活动，”她局促地小声道，“但如果这段时间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准备工作，我也可以……”

    “哎呀，没关系的啦！”可不等她把话说完，那姑娘就心直口快地打断了她，“对望月同学来说，还是体操比赛更重要吧！你就不要操心什么‘文化祭’了，专心准备比赛就好啦！那么，比赛加油哦！”

    送出那句公式化的祝愿后，女孩又对她挥了挥手便轻快地旋身回了教室。祈目送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闭合的拉门口，思及门的另一侧充斥的是与己无关的热闹，她心底罕见地闪过一丝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空落。

    明智所属的学生会早在几天之前就因筹备文化祭而进入了“紧急状态”，会长本人更是忙得几乎找不到踪影。这段时间内祈唯一一次见他就是在那日放学离校时，她隔着跑道遥遥地望见明智正在指挥学生会的成员搭建节庆当日表演所需的舞台。

    他背对着祈专注地与搭档说话，浑然不觉有人从他身后经过。

    祈停在原地对着他们来回奔忙的场景看了许久。倏尔一阵寒风擦着衬衫的边角而过，惹人不禁打了个冷颤。

    在她不曾察觉的时候，秋天都已经快要过去了。

    大约就是自那天之后，祈莫名地陷入了微妙的低谷期，原本坚定的意志渐渐变得松散凌乱。她无法再像之前一样将全部身心都投入训练，有时在练习途中也会心不在焉地发起呆来。

    当然心态上的动摇给她带来的负面影响并不止于此。其中让祈最难以接受的，是她竟然会在那场关键的、乃至为此放弃了文化祭的比赛中，犯下了个难以被原谅的低级失误。

    事后与教练复盘时，祈发觉自己也想不起太多赛时的细节。她唯一的印象便是体育馆过于耀眼的灯光，它们似白金色的流水般灼热地淌入瞳孔里，令她的视野与思绪几乎在同一时刻出现了一段断片式的空白。而当她从短暂的失神状态中回归时，那本该从空中稳稳落入她掌心的圆球，竟不受控地从她的指尖滑落出去。

    对她这个级别的运动员来说，这种程度的失误堪称是致命的。因此祈不仅仅是丢掉了那块在教练看来本该是她囊中之物的金色奖牌，甚是险些失去了登上领奖台的资格。

    颁奖仪式结束后，祈抱着铜杯与花束独自缩在休息室一隅，孑然的身影与聚集在房间另半边的喧闹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相比过气的失利者，记者们的长枪短炮更乐意聚焦于今年的冠亚军身上。这两个姑娘不单是初回参加比赛的新人，还是一对俏丽的双胞胎姐妹——无论是利用哪个关键词，都足以他们写出一篇吸引眼球的文章。

    祈不在乎媒体的想法，却无法忽略教练向她投来的失望的眼神。如今她算是躲到了个教练看不到的位置，但也没能完全从失败带来的懊丧中逃开。球掉落前留在手指上的触感就像道看不见的疤痕般被印刻在了皮肤上，始终残存于此，挥散不去。

    她就这么坐在角落里出神，直到隐隐约约地听到近处传来了一阵突兀的快门声。祈起初还以为是哪个姗姗来迟的记者由于找不到合适的采访位置被挤到了人群外围，可在意识到这是手机特有的音效后，她才蓦地惊醒过来，茫然地抬眼去看。

    面前不知何时立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人，他放下堪堪挡住半张脸孔的手机，向她露出那副他惯常使用的极具亲和力的笑容。

    “明智学长……？！”

    确是明智吾郎。

    可这个时间段他本该在主持特邀嘉宾的讲演会，晚上的后夜祭也需要学生会去维持秩序……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都应是在学校为文化祭奔忙，而不会出现在体操比赛会场后台的选手休息室里。

    “学长怎么会在这里……讲演会呢？”

    祈愣愣地注视着明智坐到她身旁的空位上。或许是这大半年的防身术练习起了成效，他在近段时间内忽然就拔高了个子，身形对照从前也结实了许多，与祈坐在一起时难免让她体会到了些许陌生的拥挤感。

    “翘掉了。”大众眼前的优等生罕见地使了个与其形象完全不符的措辞，接着他又用那双鲜明的赤红色眼眸瞟了祈一眼，便像是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般接着道，“那帮家伙也不至于这么没用，在离了我之后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可是……”

    这很不像他。

    准确来说，明智吾郎会翘掉学生会的工作，这件事本身就和那颗被她丢失的球一样不可思议。但在注意到已经开始闭目养神的前辈眼廓下那淡淡的青色痕迹，祈还是识相地选择了不再追根究底。

    ——就像与明智相处至今，她也从未去探寻过那时他会被不良少年们围堵在那条不见天日的暗巷的理由。

    “对了，”像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一般，合着眼睛小憩的人突然又开了口，“我拍了不少你在比赛时的照片，要看看么？”

    虽是个提议式的问句，明智却在她给予答复之前就主动将手机递了过来。

    他近期刚用余钱置换了台日渐普及的智能机，拍摄的清晰度较过去完全提升了一个等级。心里纠结着学长是否顺道记录下了她失败的那一幕，以至于祈捧着他的手机一张张往后翻时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幸好会令她介怀的那张照片并没有出现在明智的相册里。祈看到的唯有那个身着纯黑色体操服的少女在全然陌生的视角下旋转、翻滚，摆出一个个能够充分展现肢体柔软度的姿势，然后游刃有余地对着镜头露出完美的微笑。

    雪白的顶灯似闪耀的星光点亮了女孩子那双玻璃般剔透的眼瞳，但同时，也清晰地映照出其中是茫茫的一片空无。

    祈不觉停下了翻页的动作。她久久地凝视着照片中的自己，心头猛然涌上一股恍然的彻悟。就仿佛是她眼中的安稳世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而她顺着这丝破裂的缝隙，终于窥见了背后一直忽略着的真相。

    “和……人偶一样。”祈用指尖轻抵着玻璃屏下自己的脸孔，悄声地呢喃。

    她目前的人生就是如此，只是不停地顺应着他人的期待和反应摆弄出他们想要的动作；可一旦失去那条外部赋予的名为“艺术体操”的提线的指引，她就会再度成为那一具了无生趣的木头空壳。

    真可悲啊。她这么想着。

    眼球又开始变得酸胀并逐渐泛起涩意，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刺目的灯光凝实成锋利的玻璃碎片留在了她的眼睛里。

    但就在这时，祈忽然感到自己的肩头一沉。

    漫上的泪意被突如其来的这点重量压了回去。她转过脸，率先进入视野的是毛茸茸的发顶，再往下延伸才是少年人日渐凌厉的脸部轮廓线条。

    “学长……？”

    明智闭着眼，懒懒散散地将身体的部份重量堆到她的肩上。由于两人近期出现了点身高上的差距，他在倚着她时不得不稍拱起背脊，以至于在祈看来这个姿势恐怕并不是那么舒适。

    “什么？”他不以为意地反问。倦怠的嗓音在压低后微微透着点沙哑。

    事实上，祈到如今也不知该如何去定义她与明智之间的关系。

    在大多数人眼中他们已经是足够亲近的前后辈，但祈对此早有自知之明，明智对她的蓄意接近不过是因为她无意间窥见了他最为不堪的一面，将她招拢在身侧也是为了便于监视与警告。尽管他多数时候在她面前也乐于扮演个优质学长的形象，然而祈却能感受到，他在那种时刻对她露出的笑容，几乎都不是发自本心。

    他是个聪明的谋略家，一举一动皆别有深意，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与野心。

    但现在，明智却选择放弃了演讲会的主持工作，远离那些写满憧憬与崇拜的视线，陪她躲在休息室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他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分明参与学校的活动对他未来的人生更加有利。要知道这次演讲会邀请的嘉宾是位来自知名大学的教授，假使他这个学生会会长的表现能得到对方的青睐，对他日后的升学也大有裨益。

    可是，这个理由……也许也没那么难猜。

    “学长，”祈突然问，“你觉得，我真的适合练艺术体操吗？”她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缠绕花束的缎带。

    “怎么？”明智的闷笑声从肩侧传来，“得了次第三名就开始自暴自弃了吗？”话音间他仍是安稳地合着眼，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我没有自暴自弃。”祈解释说，她的语气与腰杆一样板正得一如既往，“我只是在刚刚才意识到，其实我……已经没有要继续执着于艺术体操的理由了。”

    说话的同时她猛地翘起了手指，柔软的系带立马便紧紧地箍在了她纤瘦苍白的指节上。

    “那个，明智学长……”祈盯着自己被丝带勒紧的指尖，紧张又谨慎地提问，“如果有一天我为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而放弃了艺术体操……到那个时候，学长你会认同我的选择吗？”

    其实她知道自己不必刻意去寻求他人的看法，但……可能是由于动摇与迷茫松懈了戒备，也可能因为他今次做出的这偶尔的、不合常理的行径，祈不由地就向身侧这位与她既密切又疏远的前辈袒露出了在她心底徘徊的声音。

    她忐忑地等了许久，随后却发现靠着她肩头的少年人的呼吸已然变得平和而悠长，似乎是在与疲劳的拉锯中败北，落入沉沉梦乡。

    祈对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轻叹了声表示无奈。而正当她想要转移注意时，耳畔倏尔变传来了一段细细的、梦呓般的回应，“当然会了。”陷在半梦半醒中的明智含混地答道，“毕竟……小祈可是我最重视的后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