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醒过来，入眼的黑让她有些不适应。

    感觉到旁边没有人，她坐起来用手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睛特别涩。

    外面正值清晨，露水落满了枝丫和桌面，连水泥地都换了一层湿润的颜色，空气里满是水汽，湿漉漉的。

    林溪没见到人，洗漱的东西东西已经摆好，旁边端端正正的放了一杯水，冒着烟儿。她偏头看了看旁边紧闭的帐篷，也看不出什么动静，她有些疑惑，但还是先乖乖的洗漱。

    林溪端着水杯小口喝着，入口还有些烫。

    “人呢？”她摸出手机正要问。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是脚踩在枯枝烂叶上的声音，轻微的啪啪声，她狐疑的看着近处被扁毛草覆盖的方向。

    有人从里面钻出来，钻真的很形象，密密麻麻的长条叶根本看不见一点缝隙，他出来，倒像是平白走出来的一条。

    陈述穿着一身轻薄的黑色冲锋衣外套，身上还有从草木间裹上的露水，水不湿衣，只在上面滚落留下一串串痕迹，他抖了两下。

    “醒了，水喝了没有？”陈认真看了下她的脸色，才放心。

    林溪点头，“他们呢，还有你刚刚……”

    “沈江一大早肚子疼，我和张薇把他送到农家乐里面去了，看你睡得熟，就没有叫你。”

    “严重吗？”

    陈述摇头，“不严重，只是东西吃错了而已，他吃了药拉着张薇去潭边钓鱼了，等下我们也过去吃早饭。”

    “沈江真的是……不拘小节。”林溪有些无语。

    农家乐一般都修在平坦山谷，这里倒是大不相同，在山顶。

    “这里原先是寺庙。”

    陈述看着林溪盯着这些建筑解释道。

    “啊？”林溪更惊讶了。

    一路上离得远，山雾环绕几乎看不清，只大概看到这山上是一座古朴的庄园式的仿古建筑。

    走近一看，这墙壁裸露出里面青砖的灰色，斑驳零落的墙皮零星挂着几点红。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不信。

    “原来真的是寺庙啊，为什么……这里变成了农家乐啊？”

    陈述看过去，房屋林立在山口，，纷繁复杂的檐口、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犹如一幅精致的山水画。

    “这里以前是座古寺庙，受四周村落朝拜，寺庙里的主持被发现和一寡妇来往，有了一子，村里人察觉打上门来才发现，这一寺庙的人都是酒肉池林，拿着供奉的东西大肆挥霍。寺庙里的人抓的抓，跑的跑，也就败落了。”

    林溪仔细听他说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她摸了摸旁边的柱子，经过数百年的风雨侵蚀，古建筑中的柱子、梁木、门窗散发着岁月的韵味。

    神佛无罪，人有欲。

    “所以现在就拿来开发用了？”

    陈述点头，“嗯，之前承包应该就是这三座山连着附近的村子。”

    一进去，就是庭院，入目一座三层小阁楼，从门口看过去，透过露光的缝隙，那里面是一座佛像，低眉垂目，很是慈悲。

    “这都没搬走？”林溪啧啧称奇。

    陈述也笑，“这是文物。”他指着旁边的一块石碑，黑色大理石质地，上刻: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

    “哦，难怪，还是很包容很多样化的。”

    林溪随口落下一句，走去旁边看柱子。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正前方赫然是国旗升旗台，上面还飘扬着红色旗帜。

    他偏头看着林溪抚摸着木柱上纷繁立体的雕花，裙子翩翩随着风扬起来，那些花纹，像窗棂的刻花一样透着光在白净的腿上。

    起雾了。

    看不穿他的神色，只见他的神情藏在云雾，风过，隐隐约约认清，都是些湿漉漉的爱意。

    外面古檐青瓦的，里面倒是别有洞天，全是现代化的装修，贴了瓷砖粉了墙，亮堂堂的，从外面进来都感觉晃眼睛。

    沈江已经定了位置，据说这里很不好定位置，特别是夏天加之周末，带孩子避暑的人超级多。

    里面就老板和老板娘，为中午饭菜做准备，坐在厨房门口择菜，旁边是两只巨大的银色铁盆，慢慢一盆水，浮着择好的菜，林溪一眼过去，莴笋叶、空心菜、红苕尖……两盆绿色，不时折射出了水光。

    “里面坐哈。”老板娘见两人进来热情的招待。

    林溪点点头，陈述往后面的看了一眼，拉着她的手。

    “走，过去看看。”

    后院是一个石头和水泥浇筑的洗衣槽，上面还有没有洗去的干涸黄泥色。

    没有围栏，后面就是崖，一眼望过去，没有树木遮挡，一览无余。

    越靠近中午，人越多了起来，风在山谷里回荡，脚下是混沌朦胧的雾，山顶阳光普照，已是晴色放好。

    陈述指着，远处一片黑色，隐约大概是城市，“那里是定南县。”

    说法很正式，其实方言用久了，非常的NL不分，但是陈述莫名的口齿清晰，虽然一样的方言却有一种普通话版方言的感觉。

    就好像，他先学的普通话，再学的方言。

    林溪顺着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块小而密集的城市，周围都是山，唯一一面没有山却是一条宽带的河围绕，建筑林立，房屋密集，显得紧凑狭窄。

    她靠近了陈述，风拂过来，她的头发有些乱，林溪没有整理，站在山顶每一股风都挟着浩大的声势，看着空空荡荡的嶙峋的崖，心里总有些发虚。她拉着陈述的手，被紧紧包裹住，有力而坚定，能摸到轻微的茧。

    衣角翻飞交缠，像挽住风筝的那条线。

    ……

    沈江和张薇踩着饭点回来。林溪提前说点菜，陈述只说沈江已经安排好了。

    两人走进来，脚上都沾着泥，沈江和坐着的林溪他们打了个招呼就跟着老板娘到后院去洗鞋了。

    桶就放在门口，林溪瞟了一眼，嚯。

    “这么多！”

    陈述走过来，桶就是普通的塑料胶桶，桶里装了水，密密麻麻的挤满了半桶鱼，鱼虽然不大，但是是鲫鱼，本身多用于熬汤，也就不纠结大小了。

    沈江一回来，得意道:“怎么样，我还说有些能力在身上的，要不是想着待会儿要吃饭要走，我还得再蹲会儿。”

    陈述有些怀疑，“真是你钓的？”目光看向走在后面，正在擦水的张薇。

    张薇含笑点头，“那下面是个鱼塘。”

    “哦～”林溪夸张的延长声音，揶揄之意溢于言表。

    “你小子，还有你！你们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沈江愤愤道，一屁股坐在了林溪对面。

    陈述抽了几张纸擦桌子，林溪在和张薇交换联系方式，昨天晚上太嗨了忘记加了。他把擦干净的筷子一一递了出去。

    没等多久，就开始上菜了，这时候店里就三桌人，散开着坐很是安静。

    店里不见服务员，是老板娘在上菜，先上了个炒红苕尖，青绿色间杂红色辣椒和花椒，看着很是爽口。

    陈述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低声说，“过来，我跟你换个位置。”

    “啊？”林溪有些茫然。

    “好，可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还是顺从的，换了下位置。

    对面的沈江张薇默契对视一笑，却没有说什么。

    接着就是一大盆水煮鱼，也许是近河，这里的特色也是鱼。

    “吃，我刚在后面看着打的鱼，还是很新鲜的。”

    林溪夹了一筷子，鱼肉绵嫩，入口即化，夹带着花椒的麻和酸菜的酸辣，非常下饭好吃。

    四个人，这一盆基本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了。水煮鱼偏重口，麻辣酸咸，中途陈述还起身去加了一桶饭，全部都消灭光了。

    饭后，林溪靠着陈述有些犯困。沈江要把鱼带回去，和张薇一起去找老板要袋子去了。

    陈述揪着她的脸，“吃完就想睡，是小猪嘛？”

    林溪嘟着嘴使劲在他身上蹭，“那就是呗。”

    他把凌乱的头发从她脸上一一整理开，“行，那就靠着睡会儿吧，待会儿要走就叫你。”

    说完他捏着她的手，把玩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林溪喜欢瘫着赖着靠着他，而他却也喜欢捏着她的手指到手腕随意摆弄。数着指节，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五根手指十四节，比林溪上幼儿园时算数还掰的勤。

    林溪食指关节处，因为长期握笔用力，磨出了厚厚一层茧，甚至已经算作关节变形，陈述发现后就偏爱这一处，像是透过骨指与伤痕，这些不变的和变化的，去摸索过去。

    ……

    刚一走上要入城的公路，就能感受到空气又恢复那样的厚重混浊。

    林溪忽觉恍然，山里清凉沁人的感觉，让人都忘记了这是夏天。

    刚停好车，雨就淅淅沥沥了起来，嘀嗒在车玻璃上，打出水花又淌了下去，几股汇成一股。

    很快滴滴答答变成了噼里啪啦。

    清脆的雨声洗净了林溪的思绪，她很快抽身，“我回去了，你快走吧。”她说着就要拿包拉车门。

    车就停在她家楼下，一栋楼就亮着几盏灯，楼梯间的声控灯接连亮起，不知道谁在上楼。

    车里的灯灭了，陈述脸被仪表盘的灯光照的附了一层白光，“我送你，下雨。”

    “不用了，又不远，这几步路的。”林溪打着哈哈笑，笑着笑着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陈述只是沉静的看着她，眼里的情绪平淡，甚至有种毫无关系的出尘感。好像刻意的把自己情绪收敛起来。

    雨水的痕迹犹如无数裂痕织成的网，困住了车内的人。

    陈述大概是生气了，她有些犹疑，该假装不知道就此揭开还是就在这里袒露呢？也许是自来到这个家后经历的狂风暴雨太过激烈，永远出于天平上端的她早就学会独立的置身事外，求己所求。

    可是，陈述……林溪侧目看了他一眼，陈述手搭在方向盘上，脖子上的青筋四起，整个人好似支离破碎的。

    外面的路灯被风吹的叶子时而挡住，光明灭不定。

    车内陷入沼泽一般的沉默。她没有下车，他没有催，车门也没有解锁。

    她心头莫名一痛，人说爱人爱己，可无论爱人还是爱己，她都是个不合格的。

    林溪鼻子酸涩，“陈述，我不住这里了，这里也不是我的家了，你送我回……”

    最后一个字迟迟落不下来。

    最后，她才零落的嗫嚅:“也许，我已经没有家了……对不起。”

    陈述是生气的，可是看见了自己放在心尖尖上护着的人零碎成这样，心好似凌迟一次又一次。

    他不敢想象她一个人，在离开家门后是如何，每天还要在他面前阳光快乐积极的笑，每天晚上按时要答:“我要回家了。”没有一次表露出难过与害怕。

    她太坚强了，坚强到他心疼。沈江说，应该要高兴她这是逃离苦海。

    陈述知道，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只是这样，真的是逃离苦海就不会有半分留恋，可是林溪分明是有所在意的，她已经很小心的去维护自己了，她要体面的走，命运却总是一次又一次让她成为了被抛弃。

    这不过是往中药里注了些冷水，颜色淡了，药冷了，更苦了。

    如果说一开始这车里不过是野草丛生的荒原，炎热干燥，那么听到这句，一点火燎起半片天，好似在密不透风的窗子上钻了一个洞，此刻什么都能往里面灌。

    陈述也痛苦，他父亲教育他的是商人本性做人做事留三分，他母亲说的是要真诚专一保护好爱的人。

    可是他无能的只能咬白嘴唇，他脑海里回荡着无数人的诘问。

    他保留一丝清醒，解开安全带，把他诚诚恳恳爱着的人，抱入了怀里，这些天三餐丰盛，给林溪养了些肉，抱着他才感到心安。

    “林溪，我和你说……”

    林溪从他怀里起来，他们对视，陈述的眼睛像西河早晨起雾的河流，朦胧且盈盈，此刻里面全是认真。

    “你不必和任何人道歉，因为这是他们的错，是我的错。你坚持了自己，我很开心你能告诉我，说实话，这就够了。”

    是我的错，没有从细枝末节中窥探出线索，而你一如既往的让人骄傲，可褪去这份包含心酸的骄傲，更多的是心疼和自责。

    这是我的姑娘，我勤勤恳恳爱如珍宝的人，打算好要许一辈子的人。

    “你和她不会有好结果，你能带给她什么？你只会耽误她的前程！”

    陈述紧紧抱着她，他觉得身体好冷，心却是烫的。

    “不是的，不是……”

    林溪声音透过衣服有些模糊，她急切的要反驳，却不知道如何剖析，像她这样的，可能永远都要留有余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骨子里透出的冷漠，歉意席卷所有。

    她喜欢他，却不肯接受他。

    我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一个人，可是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怎么敢答应，无非是这一份放纵与意外我承担的起。真的对不起，把你也圈出了生活之外。

    林溪一直在哭，所有的委屈失望落寞羞耻伤害，纷至沓来，她一一细数，把这些通通哭出来，不要留到明天了。哭到最后，声音哑了，人也没有了力气。

    雨小了，成了细细濛濛的雨雾，陈述把车停在了路口，这条巷子白天要卖菜卖早餐，搭的桌子堵的车进不去。

    他就背着林溪，林溪撑伞，一步一步，沉稳有力，从一条小巷走到了银杏树下，一场大雨没有打落什么叶子，只是全部都耷拉着，萎靡不振。

    林溪脸红着不好意思拍拍他的肩，“就是这儿，你把我放下来吧。”

    陈述一声不吭，走到了台阶下，把人缓缓放到了干燥的台阶上，还怕她站不稳，一只手牢牢扶着。

    她拿钥匙开门，他就在后面拎着包站着拿出了手机打着光，陈述身形高大，他的影子完完全全遮盖了林溪。林溪想到了以前，晚上回家有时候会遇见醉汉，远远缀着她，调笑着肆无忌惮。回到家，她冒了一身冷汗，就连林义大多时候的靠近都让她感到害怕，她从不信任别人的保护，这一刻，天地嘀嗒，她这一颗心，从未有过的安定。

    房子被打扫过后，添置了不少东西，显得温馨有人气了。

    陈述一直沉着的脸稍霁，林溪有些局促的站在那，一副犯错的样子，陈述看着想笑。

    他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哇先走了，你快点换衣服，别感冒了。知道了吗？”

    “嗯，我知道的。”

    两人无语，陈述转身要走，林溪跟在后面，走到门口他忽又停了。

    林溪发梢湿润还挂着点点的珠子，一脸疑惑的看着他，风吹的门朝墙上撞了下，啪嗒的声音。

    林溪吓得一哆嗦，下一秒她到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唇上有了温润的触感。

    陈述的唇比她还凉，手却是发烫的。他抱着她，蝴蝶骨嶙峋到有些硌手，心里愧疚与后悔，她身上很凉，想把她揉碎在骨血之中，血液里的温度总是适宜的，温养她，好好的。

    那些情绪像织毛衣一样，由零到整，由点到面，零碎了所有。

    他绵密的吻落下来，林溪动情的回应，她喜欢接吻拥抱，做亲密的事情，让她觉得充实，被看见，被证明。

    “林溪，今天天气不太好……”

    “……我喜欢你，我爱你。”他嗫嚅着，话语从唇边落下，像绝望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