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劳动节只放三天，林溪醒的很早，大概六点多，昨天晚上他们摆龙门阵加之写名字，忙到很晚，她被安排和表姐一起睡。

    她看向窗外，能看见连绵的山，萦绕着雾霭。呼吸间都是湿润清透的，难怪都想要隐居山林呢！

    她看着雾气缓缓流淌，想到了另一个人，想到了他身上特有的清晨山间雾气的清凉气息。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嘛呢？睡觉嘛？看见消息了吗？

    昨天走之前，她从柜子深处掏出了手机，以前觉得没什么用，这一刻却有些庆幸。她知道陈述的号码，店门口上的广告贴的有，她发了短信给他。

    林家村盘踞在山上，顺着公路一家一户，彼此相隔并不靠近，独门独户，像插在山间的立牌。

    楼下林秋萍已经开始忙活了，她把早饭做好，全部都端到了大圆桌上晾着，一人一碗稀饭，配着泡菜、炒豆芽、拌凉粉，林溪下楼的时候桌上还摆了盘香肠腊肉。

    “你们快吃，这柴灶煮的饭可香了，你们城里可吃不着！我再去炕几张面皮。林海，帮我招呼客人涩。”林海是林秋萍的丈夫，他坐在饭桌上低着头，一声不吭，腼腆而老实，听了这话，连忙点头。

    林家村远近的都姓林。

    林义阻止，“姐，别弄了，坐下吃，不要弄那么多。姐夫吃你的，别管我们，一家人，不拘礼！”

    赵静从厨房后面走出来，手里端着面皮，林溪这才注意到，原来一大早上跟着林秋萍忙碌的是赵静，不是表姐林依晴。

    林浩已经坐在桌子上了，想要偷偷夹一片腊肉吃，赵静打了他的手。

    他委屈，对上妈妈的眼神却有些害怕。林秋萍看在眼里，伸手捏起一片往孩子嘴里塞。

    “吃啊，没事的，姑这儿就当自家，不要管别人哦～”

    看着赵静有些疲惫的神色，林溪微微挑眉，低头吃饭不说话。

    烧纸是个大工程，林家村有三个老坟林，分别在山上的三个方向，林家先祖们因为风水等各种因素，也分别葬在不同的坟林，原本只祭奠老爷子。

    林秋萍却说，“大娃要结婚了，溪溪这马上考大学，你们善不回来一趟，都去看看，去给祖先亡人说一声。”所以他们今天一天估计都得在山里转悠

    林义想了想，点头称是，在这一刻，他作为家中唯一壮丁的责任感不知道从哪里又钻了出来。

    明明这一早上都只是劳慰了他自己一张嘴，东说西说，林秋萍一瓶水六十块，他站旁边听了都要阴阳两句:“你才舍得哦！我不在屋头这个价可能就是要乱套，大娃马上就要结婚哦，压力大哦！！我姐夫天天也难得挣嘛！”

    林秋萍往日的长袖善舞，伶牙俐齿，在这一刻好像被上了枷锁，她不出言反驳，脸上有了愧疚的神色。林义看了却更得意教训的更起劲儿了。

    “你看二姐天天就没得这些花样儿，包括赵静你看她敢买些乱七八糟的回来不？要会持家嘛！你让我浪开给爹妈老汉说……”

    林义走在前面，喋喋不休。林秋萍跟在后面，一言不发，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这一霎，林溪好像看见了这个女人背了大半辈子的烙印，又在加深了。

    未出嫁的时候，顺从的是父亲和兄弟，出嫁后，看似泼辣厉害，实则依旧依附着丈夫，因为丈夫是挣钱的顶梁柱，她所做的不过是林家村家家户户女人都做的事情，最多做的好一些。

    所以看似那个忠厚老实的人，什么都不管，当着耙耳朵，实际家里的事情得他来敲定。

    满桌子人，却没有人开口说话。好像沉默就是最好的表达。

    表达赞同，表达反对，表达不屑，表达反抗，表达烦躁，表达厌恶，都在无言中。可是他们也许忘了，一味地粉饰没有用，说出口让人知道的，才叫表达。

    赵静背绷直，像是被什么刻意的撑开，带着力度按压，手捏着筷子泛白。

    他们要进山了。

    林秋萍好像被扼住了喉咙，她少了昨日的激动，恭顺的收拾着今天进山要吃的东西。林溪眼尖的发现，全是林义的口味，还给林浩准备了一板AD钙。

    还真是……她绕过去，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没有去接受这个家里女人天生的使命——辛劳。

    第一个去的是老爷子的墓，林开远，享年八十四岁。

    林义跪在石碑前，念念有词，接着让一众人拿着香跪在他身后叩拜。

    “保佑这些孩子好好长大啊，保佑你儿子挣钱，保佑大娃婚姻顺利……”

    接着将一背篼的纸钱整齐的码放在墓钱，点火。火势升起，一瞬间由上到下延伸，一下火大起来好像是焚烧，渐渐的又平息了。赵静丢了些散钱进去，让周围住着的也能分些。

    天气转暖，围着火，脸上火辣辣的，析出了汗珠，滑落。

    乡下的坟林交错不一，一座座胡乱的横七竖八矗立着。林溪观望火势，上一次看见还是送那个孩子离开，城市是不一样的，墓地都是规整的，四四方方的排列有序。

    那次的氛围要鲜活一些，也许是有很多学生送行，总有些真情实感。现在大家站在一起，冷寂寂，甚至有些无聊。并没有那种……对故去的人的悼念追忆。

    纸钱烧的灰烬四处乱飞，在空中摇摇摆摆，纷纷扬扬的落下，草上，树上，泥土里，头发上，顺着风里……

    林溪想起了老人的过去，自己的童年。石板上篆刻着，孙女:林溪，颜色有些灰暗，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再见了。

    她在心里也轻轻的拜别。

    一行人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去了，早上七点上的山，下午六点多回的家。

    满载而去，空篓而归。

    林秋萍已经张罗了一大桌子菜等着人回来。

    表哥林依然回来了，他昨天去镇上看婚纱照了。

    新娘子一家也来了，都是一个队上的，门挨门。

    新娘今年二十，表哥二十五。

    林溪在院子里接井水洗手，井水有一种沁到骨子里的清凉，林义直接拿起瓢喝了一口。林浩照模照样要学，赵静赶紧拦着。小孩子肠胃受不了寒凉。

    新娘坐在门前，好奇的看着院子的大路人马。她有些羞涩，脸上带着青年人独有的青涩和灵动，有些单纯和可爱。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

    注意到林溪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朝她笑了笑。

    林溪也回了个笑。

    林秋萍从屋里走出来，“兰兰，来给你介绍，这是你小舅舅，这是小舅妈，这是两个弟弟妹妹。”

    那女孩被林秋萍握着手，跟着喊了人。

    林义点点头，进门了，他一向不和女人处一堆，他得进去回到他的位置。

    上桌吃饭，又是挤挤满满一屋人。有些吵闹。

    林溪坐着，没什么食欲。跑了一天，腿有些酸疼，桌上满是油腻大菜，她吃了一些，就默默从后门出去了。

    后门连着上山的路，林家人圈了些地，养着鸡鸭鹅，种了些小菜。。

    她蹲着，用手偏菜叶上的水珠，一片积另一片，直到积的满满当当的，她又去拉下叶子，看着水流下去，消失在泥土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大概酒过三巡，该走的早都走了，留下的无非又是追忆往事诉家常。

    她猛地站起来，有些供血不足，眼前发黑，她撑着旁边的洗衣槽，缓了缓。

    她想去给赵静说一声，明天早上她就回城里了。表哥的婚事在三号，她只放到一号，就不多留了。

    她走到墙边，里面嘈杂的声音渐渐清晰。

    林溪听到了林秋萍有些尖锐的声音，大着嗓门，“义娃，我这就马上完成完了，没什么事了，你随时啊，带着浩浩常回来玩，你走的时候我给你杀几个鸡、鸭子，整点菜，你带起走。”

    林义声音有些飘忽，像是喝醉了。

    “姐姐，我哪有法嘛，这一天天娃儿上学压力大啊，这咩咩娃儿费钱的很，上个补习班，兴趣班，就要几千块。以后结婚肯定又要给他买个房子，我肯定要趁年轻多挣些钱才有法涩！”

    一阵风吹过，门帘轻轻的被掀动了。

    林溪只看见了赵静，她脸色很难看，带了些沉着，坐在那里像是发呆。

    她有些好奇，刚刚他们说了什么，让赵静这一副模样。

    林秋萍又说:“你这个多简单，你看看你辛辛苦苦供小溪上大学，不得要些报偿啊……”

    林溪一听她的名字，心中有些烦躁，果然……

    她又说:“上了大学的女娃儿，结婚要彩礼都要的高的很，像兰兰嘛，莫啥子学问，一万二就差不多了。小溪好看又聪明，那肯定要找个条件好的涩，到时候你就拿这钱给浩浩付个首付就得了，再让你小溪帮衬些，一家人也就成了站稳脚跟儿了。反正女子泼出去的水，你也有浩浩给你养老嘛。”

    她语气淡淡，理所当然。

    残忍的让人无可指摘。

    林义想着也是，点头附和，顿时觉得轻松了，他感叹赞扬当时自己让林溪继续读书的妙举。

    一旁的赵静沉默着不出声，看着那盘猪头肉微微出神。

    林溪靠着墙壁，有些脱力。她脸色苍白，好像梦回哪一年的泥巴墙外，也是这样任由别人审判的一生。

    语言的力量真的大，她无知无觉就感到窒息，好像真的就这样轻易的被摧毁了。

    所以是什么，随意舍弃随意伤害随意的……不在意。

    魔音贯耳，不停的循环，想要逃离，但是能逃去哪里呢？

    林溪从后面绕路，山路湿滑，摔了几跤，又挣扎的站起来，发疯一样，她要走，她一定要走。

    眼前蒙了一层雾，她看不清，却又不想停。

    她伸手一摸，满脸都已经湿润了，她突然笑了。

    林溪很害怕，害怕就该回家，可是那不是家，她没有家，她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一直走，直到月亮泠泠的光照在她身上，黄泥点点覆在她的衣服上，狼狈不堪。

    从山间路走到水泥路。

    有人从她身边走过，有人问她是谁？是不是迷路了？家在哪里？家长呢？

    要不要打电话……

    电话。

    她回神，定住了，请求那人借一下电话。

    那人看清她这一身，愣住了，还是给了林溪手机。

    林溪接过来，拨打了那个尚不熟悉的号码。

    “嘟——嘟——”两声震耳的嘟嘟声后。

    有短暂安静的空白……

    耳边传来了那道熟悉的声音。

    那人语气清淡，“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