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林烟一路赶到的时候,小皇帝和太后都到了,柳飞莺的安乐宫几乎被烧成了灰烬,宫人正抬着几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出来,夜风吹过,林烟瞥见一截焦枯的手,当场就吐了。

    落乌被几个内官押着,跪在地上,发间一朵素白的绢花。

    太后正审问她:“你去安乐宫干什么?”

    “千华园,送花。”

    原本负责这项工作的是听雪,但因为林烟最近一直把听雪带在身边,而且考虑到落乌的母亲刚刚去世,应该也无心工作,就让她和听雪交换了工作,希望她能在花开不败的千华园里整理一下伤痛。

    太后又问:“宫人说,你是最后一个从殿里出来的。”

    “是。”

    “火势蔓延如此之快,显然是人为纵火,而里面的人无一呼救,你作何解释?”

    “奴婢在花上混了迷香,火起之时,他们醒不过来。”

    “为何?”

    “奴婢与淑妃娘娘有旧怨,良机难得,焉能错过。”

    “何怨?”

    “奴婢无意冲撞娘娘轿辇,娘娘责罚奴婢在宫道上长跪一夜。”

    “何时之事?”

    “去年七月十五。”

    “何人可证?”

    “淑妃娘娘宫中之人,皆可证明。”

    林烟听不下去了,“只是因为她罚了你,你就要杀了她?”

    落乌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头应道:“是。”

    太后慢悠悠地开口:“皇后,事到如今,还想置身事外吗?”

    林烟说不上很意外,经过小皇帝的“魔鬼训练”以后,她听到落乌出事,立刻就预感到此事必有蹊跷,谁都知道,林嫣对落乌是如何的信任和重视,所以,就算落乌承认了全部罪责,也没人相信。

    “此事是奴婢的私怨,与皇后娘娘无关。”落乌说。

    越描越黑了。

    想到柳飞莺那张艳丽明媚的面容,再想到白布下的那截焦骨,林烟感到一阵胆寒,四周的宫墙在夜色里沉默乖张,像是吃人的怪兽,踩进去就是不见底的深渊。

    太后没什么表情,像是见惯了,“皇帝打算如何处理?”

    小皇帝注视着未熄的余火,面容明明暗暗,终于,他转身看向林烟,表情比任何时候都冷淡疏远,“林嫣,你得到的,还不够吗?”

    林烟被他这样质问,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她向他伸手,轻轻握住他的袖角,说不出是求助,还是无助,“我没有——”

    角落处,有宫人控制不住的悲声。

    “淑妃娘娘——!”

    小皇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个封号、这个称呼显然有些乱了他的心绪,他的生母至今还被称为“故淑妃娘娘”,同样死于非命。他闭眸了一瞬,拂袖,林烟的手中变得空空落落,小皇帝的表情像是有些疲倦了,“她本性不坏,就算偶尔刻薄了你,孤也——”

    他没再说下去,神情恢复了森寒,“落乌,下狱严审,皇后,禁足坤元殿,无诏永不得出。”

    永不得出……

    林烟垂下眼睛,“是。”

    就算她知道自己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可是,落乌毕竟是林嫣的心腹,她也不敢保证,落乌今日的行事,不是得了林嫣的授意。

    如果真是林嫣的安排,那么,禁足的惩罚甚至都是轻的。

    林烟回到坤元殿,消沉了好几日。

    听雪和折月轮番劝她。

    折月说:“娘娘,您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不如去庭院里散个步?”

    林烟:“嘘,我在享受这种躺平摆烂的日子。”

    听雪说:“娘娘的表情不是享受。”

    “人啊,果然是一种贪婪的生物。”林烟被关了几天,忽然变得很哲学,“几个月前,我想的还是,只要活着就好——无论多么苟且、多么愚昧,只要活着就好。”

    “可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样贪得无厌,不仅想活着,还想活得自由。”林烟叹了口气,掩着脸,“我不喜欢这里,大家都在勾心斗角,没人为柳飞莺的死悲伤。”

    折月:“有啊,娘娘不是偷偷掉了几回眼泪吗?”

    听雪:“什么是贪得无厌,奴婢不理解。”

    林烟闭上眼,想象自己回到临死前的那一刻,所有回忆都变成走马灯,在脑中盘旋重温。

    她想到甘露夜月,桂花酿酒,想到千华群芳,折梅寄春,想到祈年晨昏,两心无猜。

    此生虽短,好景却长。

    怎能不贪婪。

    林烟翻了个身,裹紧自己的小被子,“都怪商景昭。”

    怪他予她三分雷霆,又予她七分颜色,怪他翻覆无常,给她念想,又笑她妄想。

    “怪我?!”商景昭将手中的奏疏重重拍在书案上,指着堆成小山的弹劾,脸色冷得能结霜,“她还能更愚蠢一点吗?”

    飞泉也头疼起来。

    柳飞莺死的第二日,镇国公夫妇就朝服大妆跪在宫门外,希望皇帝和太后英明神断,为自己枉死的外孙女主持公道。

    镇国公一番话说得铿锵又脆弱,几乎是闻者落泪。

    “老臣侍奉朝廷五十余载,不求有功,自省无过,如今外孙竟被烈火焚身,含冤九泉,致使老臣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不自胜,故冒死上言,但求一个清白公道!”

    一向维护中宫的太后,闻言也大受触动,表示愿意问责皇后。

    反倒是一向与皇后不睦的皇帝,在朝堂上冷得像一尊佛像,任谁进言都不为所动,只说审问落乌,绝口不提皇后。

    在刑部尚书第三次表示要死谏以回君心的时候,皇帝站起身,慢慢从龙椅走到阶下,在满殿屏息中,轻蔑地俯身,“死谏?”

    “正好,孤也不想落个虐杀朝臣的罪名。”皇帝勾着唇,似笑非笑,“动手吧。”

    朝堂之上,只能和明君讲道理,和暴君讲道理,无异于自取灭亡。

    当刑部尚书颤巍巍在梁柱上浅浅撞了一下,假装晕倒的时候,皇帝看都没看一眼。

    林烟躺平的时候,那些内外人脉统统丢给了听雪管理,她称之为学霸的物尽其用。不知躺到了第几天,学霸听雪在情报网上捕捉到了新消息,“娘娘,有人想给您带句话。”

    “什么话?”林烟打着哈欠问。

    听雪顿了顿,冷静地开口转述:“原话是,‘如果不想死的话,就立刻从床上滚下来。’”

    林烟差点真的从床上滚下去。

    虽然没见到本人,但这句话的既视感太强了,她甚至感觉小皇帝下一秒就要冲进坤元殿找她算账了。

    林烟有些迟钝地问:“这几天,外面什么情况了?”

    听雪把搜集到的消息都跟她汇报了一遍。

    林烟沉默了很久,说:“你跟那些朝臣说,有一个算一个,都来骂我,越狠越好,废后可以,让我给柳飞莺偿命也可以。”

    听雪点头,“奴婢明白。”

    “还有——”林烟咬了咬牙,“跟宫人说,请他们虐待我。”

    听雪:“……”

    林烟枕着脑袋,想那句话。

    如果不想死的话,就立刻从床上滚下来。

    确实,她不想死。

    平心而论,她现在的生活,虽然背的黑锅连起来可绕地球一圈,但至少物质上殷实富足,不干活就有饭吃,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人生吗?

    虽然被关起来了,但这个监狱设施豪华,还有庭院可以望风,吃穿用度并没有被苛待,反而隔绝了外界的喧嚷,可以心无旁骛地躺平。

    她还想要自由,真是得寸进尺。

    林烟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折月,要不要一起去院子里跑步,锻炼身体,长命百岁哦?”

    推开殿门,阳光照了满身,林烟抬头,又看到渺远的白云。

    死前的最后一眼,如今又变成了寻常景色。

    没有什么比生命本身,更值得珍惜的了。

    林烟在坤元殿又过了几日,听雪传来消息,说是小皇帝想见她,但要她偷偷地前去。林烟这次学会了,借了一套宫女的服饰,趁着月黑风高,跟在飞泉身边,混入乾元殿的队伍,到了殿外,飞泉塞给她一套茶盘,“湖州新进的茶,仔细着点。”

    低调入了乾元殿。

    乾元殿灿灿辉煌,金龙盘旋在朱漆绘彩的梁柱上,赫赫排列开去,狰狞地审视来者,在青砖上投下一层浮泛绚烂的光影,如入云霄之境。

    林烟抬头看,飞龙在天,威严而压迫。

    住在这里的人,一定需要有颗大心脏才行。

    偌大的殿里寂静无声,空空荡荡。

    林烟蹑手蹑脚往里走,半垂的帐幔下,小皇帝正倚床休憩,阖着眸,神情有些疲倦,唇色苍白,透着隐约的紫,看起来身体并不舒服。

    把茶盘放在一边,林烟静静在床边蹲下,不想出声打扰他。

    虽然扬言要戒色,但——

    每次凑近小皇帝的时候,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是造物最巧夺天工的一笔,没有人不喜欢美的东西。

    睡着的小皇帝看上去安静又纯良,就连玄衣上肆意张扬的龙纹,也变得温柔起来。

    林烟正看得入迷,小皇帝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带着惺忪和迷离,嗓音低沉喑哑,尚未有所防备。

    “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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