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一天一夜的奔波,刀刀见血的比试终于告一段落,林烟昏迷得人事不知。

    中间被伤口的剧痛弄醒过几回。

    睁眼,含糊地望了一圈。

    直到看到那个白衣的影子。

    放下心,倒头接着睡。

    如此醒了睡,睡了醒几次,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彻底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微弱的晨光混着朔风与白雪,从厚重的帐幔中透出熹微的颜色。

    林烟习惯成自然,眼睛又在帐里找了一圈。

    正对上商景昭淡漠的目光。

    林烟讪笑了一下,解释道:“我怕你被人抢走了。”

    “一个残废的奴隶,”商景昭面无表情,“除了你,没有人会抢。”

    “你不是——”林烟想向他伸手,但浑身立刻被牵痛,仅仅是这样的动作,都感觉身体要散架了,她低呼了一声,“痛痛痛。”

    商景昭抿唇看她。

    半晌,他的手放在轮椅上,推着自己向前,停在她的床边。

    林烟挪了挪,把脑袋枕在他的膝上。

    商景昭动手推她,“下去。”

    林烟抱着脑袋,“别动,我真的很疼,动一下都疼。”

    商景昭的手僵了片刻。

    这个在高台上,迎着朔风快雪,浑身是血依然面若冰霜的人,现在居然抱着脑袋喊疼了。

    知道疼,还那么拼命。

    林烟听见头顶传来淡漠的质问:“从哪里学来的装乖卖巧?”

    “你教的。”

    商景昭挑眉,“我教的?”

    “双方角力,无非就是敌退我进,敌进我退,”林烟把被子拉上来一点,“以前是你进我退,现在你退了十万八千里,我只好厚着脸皮进一进。”

    玲乐领着巫医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

    商景昭立刻把林烟推回床上。

    林烟疼得嗷嗷叫。

    玲乐看得笑起来,“别叫了,虽然疼,但没伤到要害,不枉我对你平日的训练。”

    林烟握着她的手,给她看自己疼出的眼泪,“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有人愿意相信我的清白吗?我真的、真的只是林烟,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景国的事情。”

    玲乐抽回手,“别演苦情戏,我会每天盯着你的,柔然王女。”

    林烟的眼睛转向商景昭,“你也会每天盯着我吗?”

    商景昭移开眼睛。

    玲乐怒道:“你这种求之不得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年迈的巫医再次检查了一遍林烟的伤口。

    然后,用柔然话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林烟茫然地眨眨眼,问玲乐:“兀里齐呢?”

    “被狼主连夜赶去云城了,”玲乐若有所思,“遇见我们的时候,他似乎就在执行什么任务。”

    “那……谁能听懂这位老奶奶在说什么啊?”

    玲乐想了想,“狼主给你送了一堆奴隶伺候,我叫一个进来?”

    两人正在讨论,商景昭已经沉声开口,用柔然语回了巫医几句话。

    林烟怔住。

    玲乐比她先反应过来,“对啊,我怎么忘了,柔然语,只是景国帝王浩如烟海的功课里的小小一角而已。”

    “你怎么连帝王的功课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很奇怪吗?”玲乐的目光游移了一下,“景国人应该都知道吧。”

    “好吧。”林烟问商景昭,“巫医说什么了?”

    商景昭事不关己地开口:“好好休息,哪里都不准去,什么都不准做。”

    “完了?”

    林烟不信,他明明和巫医说了很久,听语气,好像是询问了一些什么。

    “嗯。”

    林烟敢怒不敢言,“玲乐!我要换翻译!”

    玲乐看热闹不嫌事大,立刻转身出去,很快,就从汉人奴隶中领了一个女孩进来,“韶锦,问问看这位巫医,刚刚说了什么。”

    女孩领命,用柔然语问了巫医几句,巫医的眼里有点困惑,像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要解释一遍,但还是耐心地说了。

    韶锦跪在林烟的榻前,“回禀王女,巫医说——”

    林烟探出半个身子,将她扶起来,“不用跪,站着说就好。”

    韶锦愣了愣,很快就低下头去,“巫医说,王女的伤并无大碍,只要慢慢养着就好,然后这位——”

    面对曾经的皇帝,虽然如今都是一身白衣,韶锦也实在唤不出口那个奴隶的名字。

    “这位公子又问了许多问题,比如饮食上有无忌口,药物上有没有更加止疼的选择……”韶锦莫名感到一阵沉沉的威压,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敢说下去,“诸如此类。”

    林烟看商景昭。

    商景昭冷着脸,拒绝解释。

    林烟又问韶锦:“柔然语的‘打开’怎么说?”

    韶锦念了一个单词。

    林烟盯住巫医,指了指商景昭脚上的锁链,言简意赅:“打开!”

    商景昭侧目,巫医愕然。

    然后,巫医忽然跪倒在榻前,声调急促,说着林烟听不懂的话,韶锦在旁为她实时翻译着:“巫医说,这位公子被送来柔然的时候,就因为心疾而命悬一线,当时用了大量的梅花落,才救回来,但梅花落只能续命,却不能治病,巴雅尔又对公子处处加以凌虐,如今公子的心疾已经非常严重,每次发作,都必须依靠梅花落,如果强行取出穿骨的锁链,那种刮骨敲髓的疼痛会立刻诱发公子的心疾,以公子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可能会出现梅花落也救不了的局面。”

    林烟被几句一个的“梅花落”砸得头晕,气得浑身发抖。

    梅花落,又是梅花落。

    当初为了戒断这个梅花落,商景昭被如何折磨了一遍,她还历历在目。

    林烟怒气冲冲地问:“不是说,解药在柔然王室吗?解药呢?”

    巫医像是被她的问题吓住了,急得连说带比划。

    韶锦说:“梅花落是柔然最引以为傲的毒药,所以只有狼主才有资格持有,但是狼主是不可能因为这样的理由,就把解药给王女的。”

    “柔然!卑鄙无耻!”

    老实人林烟被气得破口大骂。

    韶锦沉默着,没翻译这句话。

    巫医像是看出她的愤怒,于是又说了几句。

    “等到来年春天,也许公子的身体会有所好转,也未必没有取下的可能,只是骨头愈合的时间,就相对漫长一些。”

    总算留了几句有希望的话。

    但林烟高兴不起来,她把所有人都赶出去,躺在床上生闷气。

    商景昭掀开她的被子,没什么表情地说:“伤口裂开了。”

    林烟小声地说:“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商景昭微微倾身,拿过床边的剪刀和纱布。

    林烟再次陷入沮丧,“从前当皇后就当不明白,现在换成王女,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

    以往这个时候,商景昭应该已经开始骂她了,但是如今,帐中安静一片,林烟觉得很不适应。

    腿上的纱布一紧,林烟痛得一缩,“等等等等,轻一点!”

    商景昭绷着下颌,对她的求饶无动于衷。

    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慢条斯理看着她浑身是伤地跪在地下,就是不让她起身一样,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林烟立刻表达了自己的抗议,“哼,我现在身体好得很,不怕疼。”

    商景昭面无表情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林烟嗷地一声抱住腿。

    商景昭冷冷地开口:“下次还打吗?”

    林烟绝不屈服于这个暴君,“当然打,下次看见那个巴雅尔,我还要打断她的腿——疼!”

    商景昭看着她。

    林烟不妥协,尽管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她这样对你,我打她一顿怎么了,打十顿都不解气!”

    “不怕死了?”

    怕死?

    林烟眨了眨眼睛。

    应该,是怕的吧。

    毕竟是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我小时候学过一篇文章,书上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这就说明,再胆小普通的人,生气的时候,也会很可怕的。”

    帐外,韶锦轻声询问:“王女,早膳已经备下了,您现在要用膳吗?”

    林烟撑起身,嗯了一声,“进来吧。”

    韶锦将早膳放在长桌上。

    餐具是刀,没有筷子,切片整齐的羊肉旁,放着一壶烫过的牛奶。

    量大管饱,但无论是餐具还是碗杯,显然是一人份。

    毕竟按照柔然的画风,奴隶和主人,不可能同桌而食。

    林烟盯着韶锦脚上的镣铐,陷入沉思。

    主人为了防止奴隶偷跑,所以会给他们戴上这样的东西,她在柔然见到的每个奴隶,都是这样的。

    等韶锦离开,林烟悄悄问:“柔然的王女,有没有权力决定自己手下奴隶的吃穿用度和人身自由?”

    商景昭的面容平淡无波,“兀里齐可以,你不可以。”

    “因为我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女吗?”

    “因为你不够强,”商景昭说,“在柔然,强者制定规则,弱者遵守规则。”

    他说得对。

    兀里齐是少狼主,掌管着三千银狼铁骑,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怎么样才能变强?”

    “你觉得,”商景昭淡漠地看向她,“我会给景国养虎为患?”

    “前史不论,就说失忆醒来的这个我,有任何勾结柔然,危及景国的行为吗?我记得你说过,你教我,自然不能让我成为别人的手中剑。”林烟向他凑近,诚恳地望着他,“我不会的。”

    他不说话。

    “我发誓,就算有朝一日我真的成为利剑,那也是商景昭的手中剑。”林烟举起手,“永远忠诚,永不背叛。”

    商景昭有片刻的怔忡。

    心脏骤然失控的跳动带来剧烈的疼痛,他咬牙闭眸,双手握紧了轮椅的扶手,与此同时,她的一只手已经覆上了他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揉着他的心口。

    眼前萦绕着窒息的黑雾,她的面容时而明,时而暗。

    她到底在说什么。

    在他执权柄掌江山的时候,是她说不要做皇后,在他命如残烛,沦为阶囚的时候,也是她,说要成为他的手中剑。

    为什么。

    商景昭拂开她的手,喘息得不能自已,嗓音喑哑不稳。

    “林烟,这次你又想得到什么?”

    他反复问,她想得到什么,可是这一次,他真的看不清了。

    或者,是他不敢看清。

    林烟想,也许是时候了。

    总有人,要说出这句话。

    她可以不回答,或者假装糊涂,假装回答不上来,从前他这样问她的时候,她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是,每每想到柔然兵临城下的那个长夜,想到他孑然独行,一去不回的那个背影,想到万箭齐发,火烧连营的那一刻,她彻底而刺骨的悔恨和绝望。

    生命无常,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

    这次,林烟决定说出最勇敢的一句话。

    “我想得到你。”

    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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