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柔然王帐狼藉一片。

    博尔术横眉质问兀里齐:“怎么回事?”

    “漠北四部在围攻达慕里时,分兵袭击了我们的王帐,因此稍微拖住了银狼铁骑,”兀里齐扫了一眼现状,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但……眼下看来,他们是在溃逃的时候,再次掠夺了这里。”

    乌兰立刻策马狂奔起来。

    林烟紧随其后,营帐各处都是横陈的尸体,大多是没有随行的奴隶,博尔术和左右贤王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漠,在他们眼里,奴隶与牛羊无异,失去所属物的不悦并不会多么强烈。

    乌兰奔入母亲的营帐,不见人影。

    林烟掀开王女营帐的瞬间,身形僵硬了片刻,握着帐帘的手刹那攥紧了。

    “韶锦,”林烟哑着嗓音道:“告诉乌兰,在这里。”

    帐中几乎被洗劫一空,无数翻倒的箱子里,林烟看见一汪浓稠的鲜红色,而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老妇人,似乎只是用最后一口气,等着谁的到来。

    “母亲!”

    乌兰踉跄着赶来,看到眼前场景的瞬间,立刻便跪倒下去,老妇人微微睁开眼睛,表情平静,带着笑,“乌兰,天神要将我带去了。”

    “是谁,是谁做的,”乌兰语无伦次地握住母亲的手,“我要杀了他们,漠北四部,所有人,都该死。”

    老妇人将目光转向林烟,“王女……”

    林烟俯下身,“我在,您说。”

    “死在这里……玷污了您的地方……”

    林烟拼命摇头,眼睛里又要落下泪来,“我没有这样想过,我只是觉得很抱歉,我自以为救了您和乌兰,可是,到头来……”

    “乌兰,就请殿下多费心照看一些,这个孩子他——”

    老妇人没能说完这句话。

    “母亲……”

    乌兰泪流满面,韶锦跪坐在一旁,也沉默地垂泪。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兀里齐站在卷起的帐帘外,睨了一眼商景昭,然而轮椅中面目苍白的少年,眉目也只是隐约颤动了一下,他望着帐中哭得隐忍而颤抖的少女,鲜血正从她的肩上淌下,但她没喊疼,只是在无声地哭。

    商景昭狠狠抵住心口,克制住一阵忽然而至的疼痛。

    “我只是一猜,没想到真是你。”兀里齐摇头而笑,笑容有说不出的意味,“这就是你的立场吗?”

    商景昭抬眸看他,眼底已恢复了冷漠,“银狼铁骑犯我两州十四城,景国总该礼尚往来才是。”

    “我如果把这件事告诉狼主,你会死得很难看,”兀里齐眯起眼睛,“我早就该杀了你,在阿姐回来之前就杀了你。”

    商景昭无动于衷。

    “你活着,阿姐就会拼了命维护你,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想过,如果你死了,阿姐会怎样吗?”兀里齐摇头,“你没想过,你不在乎,可是我害怕,我不想让阿姐再哭了。”

    林烟和韶锦陪着乌兰埋葬了他的母亲,回来时,下人们已经将她的营帐重新收拾整洁。

    商景昭正在等她。

    林烟愣了一下,她垂眸,看见他腿上摆着的绷带和伤药,肩膀处的箭伤像是后知后觉般疼起来,她不吭声,默默坐在榻边。

    商景昭绷着下颌,冷着脸,半褪下她的衣衫,不知道为什么,动作很凶。

    药粉落上伤口,林烟痛得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怔怔地盯着地面,轻声问:“为什么呢?”

    眨了眨眼,泪落到地上。

    “人为什么要这样自相残杀呢?”

    林烟的下巴被捏住,商景昭抬起她的脸,眼里像是结了霜,“在问出这个幼稚的问题以前,不如想想看,在你过去的那个世界里,百姓不识兵戈的理由是什么?”

    “可是——”

    “林烟,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在太平盛世里,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问出你这种干净到让人羡慕的问题。”

    “就算你说得有道理,”林烟泪眼盈盈地看他,“为什么要这么凶我?”

    商景昭的胸口起伏了一下,脸色更冷,“我从来就是这样。”

    林烟崩溃了,大声哭起来。

    “商景昭,这都怪你,我本来能在京城喝奶茶的,要不是你非要做个圣人,我才不会来这个穷凶极恶的地方,每天过得这么血腥,还要一遍遍在暴风雪里挨揍……”

    “怪我?”商景昭的嗓音变得危险起来,“我逼着你北上柔然了?”

    话音未落,面前人的哭声已更高一截。

    “我那么努力想赢,也只是想让大家都能过得好一点而已,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到,什么都阻止不了,我又不是圣人,我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普通人而已……”

    商景昭忍无可忍。

    “不准哭!”

    林烟被他强横地按进了怀里。

    从动作的野蛮性来看,的的确确应该用“按”进了怀里,而不是“抱”在了怀里,而且那双揽住她的手,和主人一样态度冷硬、冥顽不化。

    林烟被吓得一哆嗦。

    商景昭好像心情也很差的样子,而且此刻,心情似乎更差了。

    林烟努力克制住抽噎,一边平复心情,一边小声啜泣。

    商景昭耐着性子等她。

    “我眼睛好像肿了……”

    “那又怎样?”

    “一会儿出去,大家看见了,是不是有点丢人啊……”

    商景昭冷哼一声,“你还怕丢人?”

    “当、当然!我偶尔也,也会在意一些自己的形象的。”

    “没见过。”

    “那是在你面前!”林烟枕在商景昭胸口,蹭了蹭眼泪,试探着伸手,想回抱住他,“毕竟我所有没出息的样子,你早就见过了……”

    商景昭的身体僵了片刻,然后,迅速推开了她。

    面对少女那双愕然又委屈的眼睛,他只是更加绷紧了面容。

    “王女殿下,狼主召您与商公子前去。”

    林烟一下紧张起来,“为什么要叫他?”

    韶锦摇头。

    商景昭已经驱着自己的轮椅出了营帐,丝毫没有为自己处境担心的神色。

    王帐中除了博尔术,还有兀里齐。

    博尔术对待林烟的表情,意外地多了几分和颜悦色,“阿依努尔,伤口处理好了吗?”

    林烟温顺地低头,“一点小伤,阿爹不必牵挂。”

    这声“阿爹”是一句浅浅的试探,毕竟就算是少狼主兀里齐,当着博尔术的面,也只是以“狼主”相称。林烟观察着博尔术的表情,没有不满的意思,甚至,有点久违的欣慰。

    “你赢得的七个部落,打算怎么处理?”

    “七个部落位置相邻,经过此番教训,族中男丁锐减,所以我打算北上一段日子,为他们重新划分领地,制定规矩,希望他们从此以后,不要再抱有挑衅柔然的念头。”

    博尔术点点头,“你心软,恐怕不能服众。”

    “我是狼主的女儿,就算我心软,他们也不能不掂量一下狼主的心意,还有银狼铁骑的威慑,不是吗?”

    博尔术哈哈大笑,“若是做得好,等你回来,我赏你一面银狼王旗,如何?”

    兀里齐侧目。

    林烟震惊了。

    银狼王旗,除了能用于达慕里那样的盛会之外,只能用于行军。而行军,也不是所有银狼帐下的人,都有资格携银狼王旗,或者更准确地说,在眼下的柔然,只有博尔术和兀里齐,能够在行军时举银狼王旗。

    可她并不会带兵打仗啊?

    博尔术看见她一脸没缓过来的表情,像是很高兴,没再多说什么,目光转向商景昭,“我猜,阿依努尔如此出色的表现,少不了你的指点吧?”

    商景昭勾了勾唇角,“理应如此。”

    “你没有资格娶我的女儿,但你如果愿意为她尽心做事,银狼王帐也不会亏待你。”博尔术挥手,“抬进来。”

    帐外等候多时的下人,将一箱箱的金银珠宝搬入帐中,依次打开。

    博尔术扬了扬下巴,“这都是本王珍藏多年的宝物,就算和你们景国的好东西相比,也不会逊色的,你可以任选一件。”

    林烟汗都要下来了。

    按照商景昭的臭脾气,怕不是要觉得博尔术侮辱太甚。

    没想到商景昭一反常态,居然真的一件件认真挑选起来,然后,他选了一条极其漂亮的长鞭,鞭身是皎白如月光的银色,握柄处绘有银狼的浮雕,无论是质感还是工艺,都是一顶一的好。

    他将长鞭递给林烟,“此后,它便是你的武器,月影。”

    月影,一个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名字。

    林烟怔怔地接过。

    博尔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你知道,在柔然,男子送武器给女子,意味着什么吗?”

    “略有耳闻。”商景昭表情不变,“男子用以向女子表达爱慕之心。”

    爱慕之心?

    商景昭这是在……向她……表白吗?

    林烟忍不住红了脸,悄悄瞪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人怎么还能如此淡定。

    兀里齐想起了自己的狼牙。

    他本是欣赏她的身手,所以顺手相赠,并无爱慕之意。

    柔然这种男欢女爱的规矩,他不知道,因为他从未与别人同席闲话,就算聊上几句,也没人会在他面前讨论这种话题。

    终日相处的,也只有那群麻木无言的银狼铁骑而已。

    怪不得,在达慕里,他的阿爹会那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腰间的狼牙。

    他没有与商景昭计较挑动漠北四部的事,毕竟那时他是中原的皇帝,身份如此,不得不为,可商景昭这个人,居然转头就捅了他这么大一刀。

    故意,当着狼主的面,送一把武器给阿姐。

    兀里齐看向自己的阿姐,依然浑然不知地快乐着,真的相信了这家伙是在向她示爱。

    她爱上的是一只恶鬼啊。

    为了毁掉柔然的少狼主,甚至不惜将阿姐最好的朋友置于险境。

    兀里齐按捺着胸口的火气,望向商景昭。

    回应他的,只有那片亘古的冷漠和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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