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兀里齐摩挲着刀柄的手放下了。

    “老朋友见面,不叙个旧吗?”

    玲乐望着他,良久,收起了镇山,“可以。”

    “上官……”兀里齐沉吟了一会儿,失笑道:“我居然送了丞相的女儿归国。”

    “后悔了?”

    “这有什么后悔的,”兀里齐一笑,“就算知道你的身份,我还是会让你回家的。”

    “柔然如今内忧外患,还有空来元河城做客吗?”

    “你们陈兵北境,如此盛情相邀,岂敢不来,”兀里齐笑得一派散漫,“不过,我喜欢‘做客’这个词,我这次来,可是诚心要与景国修好的。”

    玲乐笑了一声,“兀里齐,许久不见,你倒变得幽默了。”

    兀里齐刚扬起的唇角,在看到镇山出鞘的一刻,立刻消融不见,他从马背上旋身而起,抽刀迎上雷霆万钧的俯劈。

    巨大的刀气激得两匹马剧烈嘶鸣起来。

    玲乐腾身一跃,镇山向兀里齐横扫而去,兀里齐在刀身上蜻蜓点水般纵掠,落在她身后,笑语漫不经心地落在耳畔。

    “这一招,还是我教你的。”

    刀光连片。

    “这也是我教的。”

    过了百招有余,兀里齐收刀回鞘,笑道:“武艺又精进了。”

    玲乐也收回镇山,哼了一声,“你阿姐呢?”

    “在漠南,迎击西域药人军。”

    玲乐皱了皱眉。

    “漠南,与景国的西境十二城,似乎也相距不远吧?”兀里齐望向她的眼睛,“你是景国唯一一个见过傀儡的人,应该明白,那种东西出现在景国,会是什么后果。”

    玲乐沉默了一会儿,“你真是来与景国修好的?”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不过是各为其家,不是么?”

    “你们那位狼主,可不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吧。”

    兀里齐没说话,他驻马远眺,南方长风遥遥,草色苍茫。

    只要阿姐能平安归来……

    林烟一个闪身,傀儡的巨口几乎是贴着她的脸划过。

    楼烦再守下去已没有任何意义。

    四周都是族人的尸体,就连银狼铁骑,在药人军不知疲倦的进攻下,也慢慢倒下。

    楼烦的族长老泪纵横,“不能再打了,天神在上,不能再打了。”

    林烟爬起身,眼前一阵剧烈的眩晕,她分不清自己已经打了多久,又一个傀儡扑上前,林烟躲闪不及,肩上直接被撕出一道血口。

    她挥出月影,将面前的傀儡绞杀。

    没完没了。

    倒在地上的傀儡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脚。

    林烟一鞭劈下去,傀儡没有痛觉,僵硬的五指死死禁锢着她的腿,又两个傀儡向她张口,腿上传来剧痛,林烟踉跄着跪倒在地上。

    低头的瞬间,才看清自己满身的血。

    已经……

    到极限了吧……

    身后的金矿,在夕阳下透着绚烂而诡异的颜色。

    血腥气会引起傀儡的兴奋,又是几个傀儡怪叫着向她跑来。

    林烟闭上眼。

    但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林烟感到自己身体一轻,睁开眼,一个银狼铁骑正抱着她飞奔,他的战甲已经破损,手臂上是密密麻麻的绷带。

    四面都被药人军围住,弥立古将她放在金矿入口的洞穴处,回身挥刀,面前的傀儡纷纷被砍成了两半。

    林烟看着他的手臂迅速被染红,“弥立古,停下,你这样会和我一起死的!”

    “不会。”弥立古回答,“银狼铁骑不会让主人死去。”

    林烟被他护在身后,看着几个傀儡争先恐后咬上他的胳膊,只觉得一颗心要从胸膛里跳出来,“让开!我命令你让开!”

    弥立古面无表情,只是将弯刀从残破的右手换到了左手,依然沉默如山地站在她面前。

    林烟慌不择路地从自己身上掏出银狼令牌,这是博尔术之前给她的那一枚,她举起令牌,用颤抖的嗓音命令他:“让开……银狼铁骑必须服从命令。”

    可是这块言出必行的令牌,在这一刻,变成了废铁。

    越来越多的傀儡扑上来。

    弥立古的身形越来越摇摇欲坠。他放下刀,转身,不再试图杀死那些傀儡,而是选择用自己魁梧的身躯堵住洞穴的入口。

    几乎是一瞬间,林烟听见他后背皮开肉绽的声音。

    林烟手足无措地拿着银狼令牌,满面泪痕地问他:“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命令……”

    “殿下,”弥立古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我明白了。”

    但是殿下哭得崩溃万分,好像也没有听到他的话。

    “对你来说,喜欢应该就是,可以让你无视命令,超越原则的人,这么说,你能明白一些吗?”

    “弥立古,死亡是……你意识到,自己将再也见不到这个人间的那一刻。”

    弥立古又说了一遍:“我明白了。”

    林烟不知道他到底明白了什么,只是看见他抬起好的那只手,在衣衫上蹭去了血迹,然后从心口处拿出了一朵干枯的花,轻轻放在她的手上。

    弥立古的眼前渐渐模糊,他好像回到了达慕里的春天,整片草原开满了不知名的花,他在一个人的口中,听到了那个遗忘很久的名字。

    柔弱的、洁白的,在春风里摇曳的花儿。

    他不明白这朵花有什么神奇之处。

    但在那一刻,他的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所以,只要将它,放在殿下的手里。

    她就不会哭了吧。

    林烟垂眸,她的掌中正放着一枚孱弱而干枯的花朵,原本洁白的颜色,已被鲜血染成了殷红,在取出的这一刻,碎裂为烟尘。

    弥立古掩住她的眼睛。

    声音很轻。

    “殿下,不要看。”

    林烟听见骨头被咬断的声音。

    她没有移开弥立古的手,温热的眼泪不断从眼底涌出,可是,眼前的那只手,已经变得冰冷僵硬。

    草原上升起初秋的月亮。

    莫里找到王女殿下的时候,殿下正抱着一团已经不成人形的尸骨,哭得肝肠寸断。

    银狼铁骑无声聚集在她周围。

    月亮清冷,月光无言。

    为什么……

    是因为她不够强,所以才总是连累身边的人为她而死吗?

    楼烦的族长坐在她身边,“殿下,请暂且压抑悲伤,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悲伤……

    “你应该感到愤怒。”

    “愤怒?什么样的愤怒?”

    “就像你在天牢中,让我杀了你时一样的愤怒。”

    愤怒……

    林烟抬头,看见周围满身伤痕却依然沉默的银狼铁骑。

    还有尸骸狼藉的楼烦族人。

    这一切,这一切。

    林烟想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要付出如此多无谓的牺牲,为了一座金矿,他可以驱使所有的银狼铁骑去死。

    恨意在这一刻如燎原狂火。

    林烟放下弥立古,站起身,擦干眼泪,抽出袖间的月影,冷冷问:“博尔术在哪里?”

    楼烦的族长讶异了一瞬,垂眸躬身道:“殿下请随我来。”

    博尔术正在帐中等候回禀,忽然,帐外月色如银白的刀光,凛凛地被狂风吹动,一弯弦月似的鞭影将他整个人丢出了大帐外。

    红衣的少女站在月光下,正冷冷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博尔术大怒,“阿依努尔!你疯了吗?”

    “是你疯了,”林烟回答他,“你不配再做柔然的狼主。”

    博尔术怒吼道:“银狼铁骑,拔刀!”

    动荡的月光里,三千银甲沉默如山。

    “怎么回事?”博尔术望着银狼铁骑,目眦欲裂,“你们怎么回事?”

    “你以为银狼铁骑是什么?”林烟的愤怒在这一刻几乎到达了顶峰,“他们不是任你驱使的猪狗,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博尔术拿出自己的那枚银狼令牌,“杀了她!杀了背叛者!”

    “明天,我会带着漠南各部北上,至于你,”林烟冷笑,“我会让人将你绑在金矿的旁边,等到药人军再来的时候,你身边,谁也不会有。”

    “阿依努尔,我是你的父亲,你胆敢——”

    林烟一脚将他踹下了高台。

    “你不配做任何人的父亲。”

    楼烦的族长挥挥手,几个族人迅速将博尔术拖下去。

    老人长跪在高台下,“楼烦愿追随王女,永不背叛。”

    林烟的目光投向四下肃穆的银狼铁骑。

    她向前踏出一步,声音回荡在草原的长风里。

    “博尔术曾用严苛的训练使你们屈服,他试图磨灭你们的心,否定你们成为人的权利,将你们变成只知道服从鞭子抽打的野兽。

    但是,从今天起,我要你们将那些被剥夺的东西拿回来,从今天起,我要你们重新成为一个人,会疼,会笑,会思考,会愤怒的真正的人。

    我需要你们的力量,但我要的不是服从,而是忠诚,倘若你们愿意跟随我,我只接受一种理由,那就是你们发自内心地信任我,而不再是因为一块令牌的约束。

    你们有权决定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战,无论如何,银狼铁骑将永远是柔然王旗下最为荣耀的徽记,天神在上,见证我的每一句话都绝非虚言。”

    沉默的银狼铁骑,战无不胜的银狼铁骑,在这一刻,全部向高台上的少女俯首行礼。

    这是古柔然的礼节。

    意味着永远赤忱、永远忠诚的礼节。

    两枚银狼令牌被扔在高台之下。

    这两枚曾令无数草原人恐惧、羡慕的令牌,如今,就这样被弃如敝履地扔掉。

    红衣的少女翻身上马,在她身后,是三千银甲,万里月光。

    楼烦的老族长颤抖着胡须,忽然沙哑地喊道:“天神在上!”

    这一刻,他想起草原那个古老的传说。

    在草原上,红色是最为尊贵的颜色,因为在传说中,这是血与火的颜色。

    是神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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