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车驾驶入京城城门的一刻,林烟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她能看见道旁的百姓正充满打量,惊疑不定,不知道车里的人是谁。

    是先皇后,是那位夫人,还是柔然的狼主,草原的圣女。

    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凶神恶煞、野蛮粗犷的草原人,还有那个曾令他们胆寒的银狼铁骑,正佩着银甲狼面,护卫在车驾的两侧招摇过市。

    心情不复杂是假的。

    轿帘掀起,满京城的白雪。

    林烟下了马车,商容亲自来接她了。

    帝王的服制穿在他身上,也并不显得怎样正经肃穆,商容的风流气质显然更胜一筹,冠冕之下,居然能显出一种含笑万端的韵味。

    他走近几步,为她遮去纷纷扬扬的落雪,伸手唤她:“阿嫣。”

    林烟忍下了。

    早晚是要嫁给他的,还是快点习惯比较好。

    迟疑着,林烟搭上商容的手。

    “柔然阿依努尔,见过皇帝陛下。”

    商景昭在一旁冷冷地看。

    李放咳了一声,“靖王殿下,你的表情看起来要杀人。”

    “错觉。”商景昭的目光还是落在两人交握的那双手上,“本王天生就是这副表情。”

    商容像是才注意到他,百官面前笑得很体面,“迎亲使也一路辛苦了。”

    商景昭袖手而立,不为所动,淡淡问:“还有事吗?”

    商容体面的笑意顿了一顿。

    百官噤若寒蝉。

    从场面上说,很难判断到底谁是帝王,谁是臣下。

    商容身边的内官察言观色,立刻训斥道:“靖王殿下,怎么出去办了趟差事,御前放肆的毛病还是没改?”

    商景昭勾起唇角,“从前,皇叔在乾元殿放肆的时候,我似乎也并未说什么。”

    商容笑得咬牙切齿,“商景昭,你今天吃错药了吗?”

    “那个——”林烟开口,“要不进宫再说?外面怪冷的。”

    商景昭瞥了她一眼。

    居然替商容打圆场,真不愧是万两白银聘来的和亲公主。

    商容笑起来,重新牵起她的手,“我们走,阿嫣,不理这个坏家伙。”

    宫里早已置下盛大豪华的筵席,秉持了商容一惯的从不亏待自己的画风,觥筹交错,美人缭乱,这种阵仗,在林烟短暂做皇后的岁月里,还从来不曾领教过。

    林烟打量了一眼商容后宫的各位妃嫔。

    商容的品味还是一等一的好,全是摇曳生姿的美人。

    美人们也在打量她,大概在思考她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这也是林烟一直以来的疑问。

    “户部尚书徐安行,见过柔然公主殿下。”

    林烟垂眸,一只花孔雀似的少年已经站在她的席前,捧着酒杯,满面殷勤,满脸红光。

    户部尚书……

    晋升得也太快了吧!

    林烟笑着举杯,“以茶代酒,贺徐大人高升。”

    徐安行谦虚而狗腿地表示:“哪里,都是陛下的赏识。”

    “不过,”林烟说,“徐大人怎么还叫我公主殿下?”

    “在微臣起草的和亲国书里,您的称呼正是‘柔然狼主的独女,八部族的主人暨柔然的公主殿下阿依努尔’,所以微臣习惯成自然,便如此称呼了。”徐安行忽然福至心灵一般,“不过,公主殿下如今的身份有变,陛下,微臣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重新起草了一份和亲国书,请您过目。”

    然后,徐安行变戏法般地从袖中抽出一份奏疏。

    商容将奏疏递至林烟面前,“阿嫣,你看看。”

    “夫妇之情,人伦之始,王道之兴也,和亲之义,睦邻之始,外交之兴也。今草原圣女、柔然狼主、众部落之女主人、三千银甲之首领阿依努尔,出身显贵,美德备具,实为我朝商君之良配,可掌凤印,为皇后,故为此书契,以缔盟约,化干戈为玉帛,永结万世之好。”

    “写得挺好的,我没什么意见,”林烟放下奏疏,“陛下,说到永结万世之好——”

    “孤知道你要说什么。”商容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阿嫣,赏宴的时候不谈国事。”

    林烟闭嘴了。

    商容将奏疏抛给徐安行,“公主殿下说你写得好,便这样改吧。”

    “谢陛下,谢公主殿下。”

    林烟如坐针毡。

    她算是明白了,哪怕做皇帝,也能做得天差地别。

    要是此刻坐在龙椅上的还是商景昭,林烟毫不怀疑,她已经从柔然的诚意讲到西域的形势,顺利的话,没准都已经讨论起双方的出兵部署,毕竟商景昭从没有这些喝酒赏美人的奇妙爱好。

    不是说有爱好不可以,但商容给人的感觉,实在太不正经了。

    帝王的气度、威严、容止,一样都没有。

    该说,到底是半路出家的吗……

    林烟捧着茶杯,偷偷去看商景昭。

    处变不惊地坐在席间,身形挺拔如翠木,端正如玉山。

    执筷、提壶、饮酒,都像是刻出来的那样美丽无缺。

    坐在一众王公大臣里,偏偏是坐出了一种凡土脚下泥的孤高清绝。

    林烟看得心潮澎湃。

    商景昭转头,淡淡看向林烟。

    林烟立刻把目光在大殿内外游移了一圈。

    宴席冗长,终于捱到结束,商容还想将林烟留在宫中,林烟坚持以尚未成亲的理由拒绝了,并表示身为柔然的来客,于情于理都应该住在京城的四方馆。

    然后,不忘切切补上一句:“如果陛下打算与我商谈国事了,无论多晚,我都一定前来。”

    说完,林烟一路火花带闪电地逃出了宫。

    直到停在许宅门前。

    徘徊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进。

    就在林烟绕树三匝的时候,许宅的门打开了,郑新桃抱着胳膊,没好气地看她,“你在干什么?给许宅门前扫雪吗?”

    林烟的心理防线被这句话击溃,她红着眼睛,敞开怀抱,像是见到久别的亲人,“桃桃……”

    郑新桃依然抱着胳膊,对林烟的热情拥抱用了一声冷哼回应,“不是说柔然的狼主杀人如麻,冷如冰霜吗?就你这个德行?”

    林烟不管,挂在郑新桃身上不撒手。

    郑新桃带着她这个挂件往前厅挪,“曹妙!你快把她从我身上撕下来!”

    听到声音,从祠堂的方向转出了三个人影。

    林烟看清最前面的那个人以后,僵了足足三秒钟。

    商景昭正在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又是你。”

    “什么叫又是我?”林烟一边说,一边收手站好身体,“京城那么大,为什么哪哪都能碰见你?”

    商景昭:“这是我的地契和房产。”

    “你不是早就给我了吗,”林烟询问的目光投向曹妙,“然后我在去柔然之前,都给了妙妙啊。”

    郑新桃扭过她的脸,让她看清站在曹妙身边的刘本,“然后曹妙嫁了人,地契和房产转给了这位,再然后,你把靖王殿下放回了景国,在他回京的第一天,这里就物归原主了。”

    林烟目瞪口呆。

    曹妙被她看得脸红,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

    刘本拄着拐杖,勉强给她行了个礼,“许久不见了,夫人。”

    林烟赶紧回了个礼,“许久不见,刘大人别来无恙?”

    “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刘本笑道:“京城一战后,草民便卸甲了。”

    商景昭冷冷发问:“你打算在我的祖宅里聊多久?”

    林烟期期艾艾地问:“那你会把这里收回来住吗?会把里面的人都赶走吗?会把我的店铺都拆了吗?”

    商景昭袖手,“看心情。”

    他当初怎么会把许宅给这家伙的?

    脑子坏了吗?

    林烟:“还有更确切一点的方法吗?”

    “有。”商景昭说,“求我。”

    林烟磨了磨后槽牙,挤出一个笑,“求你了,靖王殿下。”

    郑新桃拉住曹妙,小声问:“柔然的狼主这么好当了吗?”

    商景昭那张阴沉了一天的脸,在此刻居然有稍霁的意思,他淡淡开口:“求得很勉强。”

    “错觉,”林烟笑得咬牙切齿,“是我天生就长了一张勉强的脸。”

    商景昭没理她,直接提步往外走。

    “靖王殿下走好,靖王殿下再见。”

    “再也不见。”

    郑新桃看得叹为观止,“林嫣,一年过去了,你居然连个男人都搞不定。”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倾国倾城吗?”林烟气愤地指着商景昭的背影,“他差点把整个柔然都毁了,我还敢搞定他?”

    想了想,林烟又补上一句:“周十二呢?你不会是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吧?”

    “瞧不起谁呢?”郑新桃一记白眼翻上了天,“你把所有的景国人都送回来了,周十二自然是回云城探亲去了。”

    “那你们以后是打算定居在京城,还是一起回冀州?”

    “我可不敢回冀州,没准哪天,银狼铁骑又像蝗虫过境一样——”

    曹妙微微咳了一声,出言阻止的意思很明显。

    “桃桃,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对景国的任何土地产生任何想法。”

    “也不是不相信你,但你总有老了、死了的那一天吧,你的继任者呢?也能对冀幽二州敬而远之吗?”郑新桃哼了一声,“我承认我说话是难听了点,但这也是实话,如果要成家立业,总得稍微考虑一下子孙后代吧?”

    林烟沉默了很久。

    “我明白了,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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