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时间似乎在阿雀的身上奔腾流逝,青春少年变成垂暮老人,也只是弹指之间。

    不,不应该是阿雀,他的名字其实是白雀。

    西域的王,雀城的主人。

    林烟在一瞬间就感到了毛骨悚然,她站不起身,但依然本能地向后蜷缩着,此刻才明白,少年阿雀的出现,只是他精心编织的一场游戏。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的骗局。

    他不仅要让她在□□上生不如死,还要玩弄她的理性,一边给她活下去的诱饵,等待她放弃人性、放弃尊严的那一刻,一边又给她死亡的试探和引诱,让她在彻底的崩溃中绝望自尽。

    支配着一切,欣赏她的丑态百出。

    “为什么……”林烟崩溃到几乎求饶,“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

    “这就是善良应有的奖赏,”老人同情地注视着她,“虫子会慢慢啃尽你的血肉,不过不必担心,在你将死的前一刻,我会将你做成傀儡,然后,送到靖王的面前。”

    “不……”林烟拼命地摇头,“不要……”

    老人无动于衷,捏碎了手中的宝珠,林烟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爬行声,黑暗中,有无数的东西靠过来了。

    她的手上,是一把被刻意留下的匕首。

    冰凉的蠕动感已经蔓延到她的手背。

    林烟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知道何处求援,也不知道向谁祈祷。

    没有希望,也没有勇气。

    林烟颤抖着,蜷缩着,匕首的锋刃落在沙土上。

    一点。

    一横。

    一点。

    一撇。

    ……

    商。

    漫长的绝望里,只有这个名字,还能唤起一点点希望,一点点勇气。

    写他的名字,第一遍。

    景。

    腿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看不见的东西。

    昭。

    太阳的光,太阳的颜色。

    虫豸覆住她的颈间,钻心的疼痛和窒息一并而来。

    写他的名字,第二遍。

    第三遍。

    再写。

    再写……

    阿丽沉默地坐在沙土垒成的虫穴之上。

    地面上,又过去了一天。

    没有血肉之躯能在这里活过三天。

    三天,就算柔然的少狼主会飞,也到不了这里。

    阿丽起身离开。

    主人恢复了阿雀的少年模样,也不再假扮成这里的下人,穿着如雀羽般高贵的白衣,远远望去,像一只轻盈振羽的鸟。

    “她死了吗?”

    “还没有。”阿丽回答,“但是应该撑不过明天。”

    “那么,”阿雀追问,“她疯了吗?”

    “没有明显发疯的迹象。”

    “怎么会有这种油盐不进的囚徒?”阿雀的表情困惑极了,“不求生,也不求死。”

    “也许她心里,依然在等待着。”

    “等待什么?”阿雀莞尔,“靖王吗?”

    “毕竟,靖王也曾是国君。”

    “国君又如何?”

    “没什么,只是靖王这个人,很难不让人想起景国的一句话。”

    阿雀轻蔑地拂了拂宛若垂羽的衣袖,“什么话?”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话音刚落,整座地下城都开始剧烈地震荡起来。

    雀城深逾百尺,广及千里,建成也并非一朝一夕,从未发生过地震。

    阿雀怒声质问:“怎么回事!”

    另一个随从惊惶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前回禀:“主人!翰河决堤了!”

    “你在做梦吗!”阿雀吼道,“西域是翰河的最上游,翰河决堤与雀城有什么相关!”

    “是真的,主人!”随从一脸天塌了的表情,“翰河倒灌了!”

    阿丽抬眼。

    天塌了。

    穹顶断裂,梁柱折绝,阶梯崩裂。

    雀城地下有无数错综的暗河,此刻,因为巨浪的倒灌,暗河的水位也开始暴涨,滔天的洪流迅速冲垮并席卷着城中的一切。

    这座鬼神难破的地下王城,顷刻间,分崩离析。

    阿丽在逐渐破碎的城市中奔跑。

    在这里全部被淹没之前,她至少,还能救一个人。

    剧烈的地震。

    林烟半昏半醒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身上和周围的虫群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如潮水般退去,下一瞬,眼前的沙土整块整块地掉落,夏日烈阳的盛光,忽然就刺入了眼中。

    地底的虫子生于阴暗,有畏光的本性。

    在天光乍破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她一直都离地面这么近。

    无垠的黄沙都被烈阳映得绚烂如金,林烟在黑暗里待得太久,这一刻,眼睛剧烈地充血疼痛起来。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有人群奔走的声音。

    “靖王殿下!找到了!在这里!”

    听到这句话,林烟的心口不可遏制地跳动起来。僵硬的手指在沙土上微弱地攥紧,却还是找不回一点力气,站不起身,动不了,只能迟钝地循着声音的方向抬头。

    睁开眼,骄阳烈烈,黄沙璀璨,整片天地都如同一场虚幻的、金色的梦。

    在这个梦里,她看见了商景昭。

    万丈的光。

    就这样向她奔来。

    印象里,他是第一次这样着急到失态。

    昏倒在沙土做成的地穴中的少女,一身红衣已经褴褛,千疮百孔的破洞之下,少女的样子已经枯槁得几乎认不出。

    商景昭踉跄了一下。

    他半跪在她身前,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罩住她的身体,然后轻轻将她揽在怀里,正要开口,怀里的人已经崩溃得颤抖起来,眼睛通红,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这样嚎啕大哭起来。

    “商景昭,你怎么才来啊!”

    像是最后的一丝理智,也如琴弦崩断。

    她控诉他。

    仿佛他理应在她被欺负的第一刻,就出现在她身边。

    可是这句话,换在从前,她是一定不会说的。

    她与他维持着点到即止的距离,不靠近,不依赖,所以他觉得她冷静坚强、聪明独立,但是上官婉音却说,在她喜欢着他的时候,在他面前,她从不冷静,从不聪明,从不坚强,从不独立。

    哭哭啼啼,哇哇乱叫。

    商景昭抿唇,克制着心绪,淡淡“嗯”了一声。

    “我来迟了。”

    他强自冷静的语气,好像在这个瞬间,给了她巨大的力量。

    她像是忘了周围众多的军士,旁若无人地放声恸哭,一边哭,一边瑟缩着往他怀里躲。

    商景昭没动,依然半跪在沙土之中,维持着最初的姿势。

    怀里的人哭到一半,就精疲力尽地彻底昏了过去。

    商景昭将她抱起来,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手上死死握着一把绘有白雀的匕首,直到昏迷的这一刻,还是没松开。

    他垂眸,地穴还没有被涨水的暗河所淹没,密密麻麻布满了爬虫的痕迹,在这片嶙峋的沙土上,商景昭发现了许多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匕首刻出来的东西。

    辨认了一会儿,他终于看出她刻的是什么。

    商景昭。

    他的名字。

    写了一遍又一遍。

    像是在绝望里最后的祈求。

    商景昭望着那些东倒西歪的笔画,每一次、每一道,都在这个瞬间刻进了他心里,鲜血淋漓,入骨三分。

    “站住!想干什么!”

    商景昭侧目,李放正执剑拦住一个随从打扮的少女,少女的眼睛却只是看向了他怀里的人,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安静地束手就擒了。

    腰间是一个空的刀鞘。

    商景昭将匕首扔在她面前,“你给她的?”

    少女点点头。

    “把她带走。”

    李放领命,顺便问了一句,“殿下,那其他人怎么处理?”

    地下城崩坍,留下了一片巨大的深坑,翰河倒灌,黄沙下陷,眼前的景象只能说是一片狼藉。城中的人,或者被掉落的石板和梁柱砸死,或者溺亡于暴涨的河水,还有无数傀儡在浊流中僵硬地挣扎。

    沙漠之中的汪洋,混着鲜血、瓦砾、浮尸、傀儡和虫子。

    就算逃出生天,也会遇见守在各处的景国士兵。

    李放看着眼前惨烈至极的场景,忽然懂得了何谓天子之怒。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靖王只用了三千军士,五天时间,就打出了如此恐怖的歼灭战。

    兵书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也就是说,只有兵力十倍于敌人的时候,才能选择合围歼灭的方法。

    但是靖王却如此轻描淡写,弹指间屠灭了一整座巨大的地下王城。

    “雀城王呢?”

    李放从震撼的心情里回过神,低头道:“我们抓获的,应该都是些小角色,没有找到像是王的人,地下城面积辽阔,雀城王可能从别的地方逃脱了。”

    靖王微微垂眸,像是要确认怀里的人昏睡正沉,不会听到他接下来的话。

    再抬起眼睛的时候,面容已经变得森寒如冰,眉目凌厉狠绝,透着显而易见的凛冽杀意。

    “挑一个人放了,让他转告雀城王,”靖王勾起唇角,但那绝非是笑意,“从今天起,用尽全力地逃命,好好珍惜每一个还能苟活的瞬间。”

    李放颤抖了一下。

    他毫不怀疑,抓走柔然的狼主,将成为雀城王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因为靖王和柔然的狼主不一样,他从不是个善良慈悲的人,雀城王对他的心上人所犯下的每一个罪行,都将得到千百倍的报应。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李放犹豫着,又问了一遍,“那,殿下,我们抓获的其他人,怎么处理?”

    靖王冷淡地俯瞰了一眼被洪流和黄沙掩埋的废墟。

    “本王养不起那么多的战俘。”

    “这座王城,倒是欠缺不少的陪葬。”

    “属下明白了。”李放站起身,扫视着各处颤抖瑟缩的俘虏,比了一个斩首的动作。

    “格杀勿论。”

    李放想起夕叶被屠灭的那一天,乌兰公子就那样拿着刀,血红着眼睛,问向每一个哀告求饶的夕叶族人。

    “为什么不救她?”

    那时候的王女,曾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止乌兰公子,也曾质问靖王为什么冷眼旁观,任凭乌兰公子大开杀戒。

    “做不到,也不想做。”

    靖王如是回答。

    每个人在临死前,都会变成一个软弱的、可怜的姿态。王女看见这一幕,当然会不忍,而靖王眼里看见的,却是他们在活着的时候,或助纣为虐、或漠然袖手的恶念。

    他看见的,从来不只是眼前的东西。

    韶锦姑娘,就那样被孤零零地悬吊在半空中。

    “换做是我,看见这一幕,”那时候的靖王曾这样说过,“这些人不会死得这样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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