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放下笔,将梅花落和解药一起扔进盛装废物的陶罐中。
“梅花落药性猛烈,能够刺激心脏持续跳动,但是用量过多,再加上靖王殿下自身的心疾,会造成心血的破裂和淤堵,”阿丽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然后一路向上,指尖落在额角,“部分血液无法正常流入这里,所以行为失常,记忆缺失。”
“能处理干净吗?”商景昭冷淡地问,“我不想有第二次了。”
“很简单,清理掉淤血就可以。”阿丽点头,“第一种方法,就是剖心,不过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第二种方法,其实就在梅花落的传说故事里。”
商景昭皱眉,“落泪?”
“故事里的人,因为看到落花的梅树而万分悲伤,以至于落泪,但眼泪只是在强烈的情绪冲击下,本能地产生了而已。”床榻上的少女正昏睡,阿丽顺手点在她的心脏处,“每个人的心,都有像是琴弦一样构造的地方,也就是心弦,如果陷入极度的痛苦或者悲伤,这里就会绷断,堆积的淤血自然就散开了,所以故事里的人恢复了记忆,不是因为他落泪,而是因为——”
阿丽沉默了一瞬,“他的心弦,断了。”
商景昭:“……”
“那一刻的感觉,和剖心也不会相差太远,”阿丽将桌上写好的纸张递出,“不过安全得多,服半年的药就能恢复,这是药方。”
商景昭接过,“多谢。”
“一共十颗药,应该足够让靖王从这里回到凉州,在疼痛难以支撑的时候服下,不过一次不能超过三颗,否则会出现短暂的呼吸停止。”阿丽取出另一个药瓶,表情迟疑了一会儿,“另外,因为靖王说要保持头脑清醒,所以止疼的效果非常有限,而且,我的刀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这样耗损身体,也不是明智的做法,我还是建议靖王留下,至少休养几天再走。”
商景昭看向床榻。
他又何尝不想留下。
但无论是凉州的战后安顿,还是因为他迟迟不回京而暗潮汹涌的景国朝局,都无法让他在她身边多停留一刻了。
她已完成了她的诺言,现在轮到他,兑现他的诺言了。
王座上的那个人,已经坐得够久了。
于是,商景昭淡淡地开口,“不用,我等她清醒就走。”
阿丽怔了怔,但很快就调整好表情,站起身,将空间留给二人,“圣女醒来的时候,药效不会完全消退,如果她言行混乱,靖王殿下不妨多等一些时间。”
说完,她行礼退出。
言行混乱……
商景昭立刻想起一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据属下了解,这位柔然的狼主,只被一个狐狸乱过道心。”
李放。
商景昭眯着眼睛回想了一遍这个名字。
杀心正沸腾的时候,床榻上的少女睁开了眼睛,她的表情一片茫然,转了转脑袋,想看清自己在什么地方,然而在看到他的一瞬,立刻就挪不开眼睛了。
“你——”
商景昭挑眉,“我?”
她像是难以置信似的,睁大了眼睛,“你真好看啊!”
商景昭:“你就这点德行?”
“这是你的家吗,你住在蒙古包里?”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放羊吗,会养猪吗?”
商景昭:“……”
因为原本的衣衫已经被血染透了,他临时换了一身柔然的衣衫,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她的胡言乱语,但她大概是将他错认成草原人了。
商景昭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林烟努力地思考。
她叫……
点了点头,她笃定地开口:“我叫桂花糖藕。”
好看的异族少年听到她的回答,眼睛似乎有一瞬间弯了弯,像是有很隐约的笑,但这种细微的变化迅速被压下去,少年很快就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淡气质。
林烟问:“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
“到底是谁把我拉出来旅游的啊!”林烟无助又愤怒,“我哪来的年假啊!这个月连工资都没拿到哎!”
“难道我被开除了?”
“呜,求你了老板,收留我吧,我很能吃苦的。”
“算了,人生如梦,四大皆空,要无欲无求,要心如止水。”
林烟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也在看她。
“无欲无求,心如止水。”
林烟念完一遍,闭上眼,再睁开,少年还是在看她。
“无欲无求,心如止水。”
林烟又念了一遍,闭眼,睁眼,好看的少年还是在她眼前。
她抬手想碰他,但是手能抬起的高度有限。
少年淡淡地向她俯下身,但是这个动作仿佛完成得并不轻易,他微不可察地皱眉,撑住了床沿,脸色又白了一分。
林烟摸到他的脸,这张脸不像看起来那样冰冷,反而温温热热,林烟很喜欢,手上下不停,继续摸摸他的脸。
“你真好看,”她说,“我可以跟你约会吗?”
少年回答她:“可以。”
“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我承认,我没谈过恋爱,也没什么钱,长得也比较普通,哦,对了,房子也没有,车——”
少年打断她,淡淡地说:“愿意。”
林烟震惊了,这一刻,她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就骗到手了?!”林烟瞠目结舌,“这么好骗?我这么厉害的?”
但是少年正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看她。
仿佛她才是上当的那个。
“晚上得烤一只全羊!”林烟想到了这件严肃的正经事,“盐、孜然、辣椒粉,没错,我得吃两只,因为明天世界就要毁灭了。”
商景昭:“……”
她就这样一边摸他的脸,一边思考着世界毁灭的大问题。
“世界毁灭算不算重大自然灾害?那明天是不是能放假了?”
“唉,放假也没什么好的,家务都没做,那不就是换一个地方继续打工吗,还不给工钱。”
“不对,应该去医院复查一下心脏吧,顺便去开一点新的胃药?”
“不对不对,医院要留给有需要的人,那些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还在排队挂号呢,我配出现在医院吗,我不配。我应该出现在菜场。”
“肉价为什么又涨了啊!得买蔬菜了,肉有什么好吃的,不好吃,我一点都不想买。”
“做茄子吗,还是青菜呢,还是豆腐呢?”
林烟深沉思考的目光,落在了好看少年的脸上。
“你呢,你喜欢什么?”
“桂花糖藕。”少年说。
“品味很挑剔啊,这可不是家常菜,桂花——”
林烟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少年轻轻吻在了她的脸侧。
林烟.exe无响应。
死机。
重启。
死机。
重启。
死机。
在这种彻底的震惊中,林烟混乱的记忆开始消散重组,她想起自己正身处达慕里,审判应该已经结束,上苍眷顾,她还活着。
不过,商景昭为什么在这里啊!
而且,他居然在吻她!
林烟颤抖着开口询问:“商景昭?”
商景昭对上她搞不清状况的眼睛,表情恐怖,像是要跟她没完,“你敢让银狼铁骑软禁我?”
林烟懵了。
他刚刚……难道不是在吻她吗?
为什么开口的这一刻,劈头盖脸就要找她算账?
林烟立刻心虚地承认错误,“对不起,我也没料到你会突然来草原,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林烟,”商景昭冷冷地看她,“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
林烟的心跳忽然加剧,“你叫我——什么?”
商景昭瞥了她一眼。
林烟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想起来了?你怎么想起来的?”
“不知道。”商景昭板着脸,“被你气得回光返照也说不准。”
林烟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轻轻晃了晃商景昭的衣袖,“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等等。
这件衣服,好像是柔然的衣服啊?
林烟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要穿柔然的衣服?”
“入乡随俗。”商景昭的表情很差,“你有意见?”
“不敢。”林烟缩了缩脑袋,但是不忘夸奖他,“你穿得很好看,当然,你穿什么都很好看。”
“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林烟垂下眼睛,“如果你事先知道,一定会因为担心我,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
“比如?”
“比如——”林烟想到他的坏脾气,弯着唇角开了个玩笑,“把他们都杀了?”
商景昭冷哼一声,“确有此意。”
“不要生气了嘛,我猜,审判应该顺利结束了吧?而且我也没什么太糟糕的感觉,顶多是流了一点血。”
一点?
整件白衣都被染得暗红,她管那个叫一点?
“雀城的事情才过去多久,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我知道,阿丽说了,虫……虫子伤到了五脏六腑,所以最好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多多休息,过一点养尊处优的生活。”林烟辩解着,“可是,总有事情推着我们向前走,不是吗?”
林烟没敢说出口的是,她觉得商景昭和她相比,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梅花落带来的遗忘,加剧了他的心疾,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却一人领着千万的凉州军,在黄沙中连下二十七城,留舍围城之时,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其后,她身陷囹圄,他连续五日不眠不休,倒灌翰河,水淹雀城。
在林烟养伤休息的时候,他默默接下了她所有的事务,筹谋着战局和白雀的行踪,没有让任何一点消息打扰到她。
每一次,当她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总会冷着脸出现,挡在她面前,让她能够卸下所有的盔甲,仿佛只要她需要,他就永远不会倒下。
“的确,”商景昭开口,“我今天就回凉州。”
“这么匆忙?”林烟有点不舍,“所以你专程来这一趟,只是为了陪我过节吗?”
“不全是。”商景昭顿了一瞬,不想再欺骗她,“也有一些朝局上的用意。”
“又利用我?”林烟笑起来,“不过这次怎么交待得如此坦诚?”
“利用是真,”商景昭抿了抿唇,“送你的东西也绝非虚假。”
她的表情依然笑盈盈的,“我知道呀。”
商景昭垂眸看她。
在她还没醒来的时候,他就听阿丽说起,她在审判之前早已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关于葬在何处,携何物入葬,都有明确的主见。草原上那些符合她身份的随葬品,她一概不要,只要一个木匣子作为陪葬。
匣中是她的月影,几封薄信,以及一枚青丝彩线挽成的相思结。
在出发前往达慕里之前,匣中,又添了一枚白兔玉环。
她这一生过得波澜壮阔,虽没有卓绝的武艺,却能收服战无不胜的三千银甲,坐上草原的王座和神位,率领族人剿灭西域肆虐的傀儡,她所书写的故事,注定成为这片草原千百年而不朽的传奇。
可她真正想要的,却只有那样小小的一个木匣。
每一件,每一物,都是他。
商景昭动作生疏地抚上她的脸,“留在这里好好休息,若是你胆敢再给自己多添一道伤口——”
林烟咽了咽口水,“会怎样?”
“我立刻出兵,踏平整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