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如果——”

    这是林烟死前最后想到的两个字。

    如果,多么玄妙的两个字,似乎蕴含了无尽可能,可是实际上,这两个字同样意味着一无所有。

    她才二十七岁。

    她死在了自己的二十七岁。

    林烟是个普通人,丢进人群里再也找不到的那种普通,死亡的原因也很普通,在连续加班了数个月以后,在走出办公大楼的那一刻,轻飘飘地倒下了。

    抢救了两天,身上插满各种管子,被捅得千疮百孔。

    猝死在医生眼里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是,模糊中,林烟听到了一声遗憾的叹息。

    “可惜了,这么年轻。”

    林烟想,医生应该看过她的病历——因为糟糕的作息、倒霉的工作,她的身体早已示警,颈椎、腰部、心脏、肝脾,没有一处是健康的。

    可她总侥幸地想,熬一熬,还能熬一熬。

    不知道为什么把生活过成了这样。

    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滴——滴——”

    心跳归零,仪器上的数字归零。

    黑暗中,林烟听到清冷的铃声,叮铃铃,叮铃铃。

    渐近的,还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的声音,动静非常细微,像是刻意蹑手蹑脚走路一样。

    这就是传说中引魂的鬼差吗?

    林烟沉默了一会儿,决心彻底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脑中千回百转,终于放下前尘往事以后,她慢慢睁开眼。

    海棠雕花的古旧窗格半开着,月亮落在朱红的檐角,檐下高悬的凤头铜铃在夜风里摇曳,一声一声,叮铃铃,叮铃铃。

    眼前织金描凤的轻纱帐幔被吹动,偌大的宫殿烛火幢幢,人影徐徐。

    兽头鎏金香炉的青烟起了又散,满室幽香。

    衣香鬓影的场面,像是过去的工笔画、美人图。

    林烟愣住了。

    缓了很久,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恢复了行动自由,坐起身,乌发如绸缎般垂落在手边,一派缱绻旖旎的风致。

    林烟:“?”

    印象中自己是短发来着。

    刹那间,一个丫鬟扑在她的床边,“娘娘!娘娘您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

    这句话像是一个炸弹,周围的人在静默了几秒钟后,纷纷在掌事嬷嬷的催促下加快了步伐,有的跑出去喊御医,有的开始热水添茶,有的大声吩咐厨房上菜,有的开始翻箱倒柜找衣服……

    总之,做什么的都有。

    林烟看着那张声泪俱下的脸,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我……我吗?”

    于是,眼前的少女僵住了。

    林烟被这种莫名其妙的阵仗弄得有些拘谨,“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哪位?”

    少女眼中的喜悦变成了惊惧,半晌,颤抖着唇,朝殿外匆匆而来的年轻御医求助:“史御医!娘娘、娘娘似乎不认得我了……”

    左右的丫鬟掩着纱帐,捧上脉枕,年轻的男子在榻前跪下,“请娘娘稍抬玉手。”

    林烟吓了一跳,立刻下床去扶他,顺便自己也在床边跪下了,“当不起,当不起,您快起来。”

    太恐怖了,她活了二十七年,何德何能,居然能让人给她跪下。

    这种大礼,必须平等地还回去才行,林烟觉得,人就算死了,也要讲礼貌。

    随着她一跪,满殿的宫人,齐刷刷全部跪下了。

    史御医悚然变色,伏地颤抖,声音几乎是求饶,“皇后娘娘!”

    皇、皇后?

    林烟的脑袋立刻嗡嗡作响。

    她愣在原地,不确定似的,又问了一遍:“我吗?我不是死了吗?”

    “娘娘您吉人天相,自然能逢凶化吉,断不会有性命之虞!”史御医依然跪着,脸都快埋进榻下铺陈的如意锦文红毯之中,“只是、只是,高处摔落,难免神思恍惚,记忆颠倒……”

    高处摔落?

    林烟抬手摸了摸额头,厚厚一层布条,怪不得脑袋嗡嗡的。

    她再低头,因为自己依然跪着,所以满殿的人也随着她一起,跪得鸦雀无声,场景很古怪,她和一个陌生男子相对而跪,即使是夫妻对拜,估计也没有这样虔诚和惶恐。

    林烟默默地起身,默默地在床边坐好,清了清嗓子,试探着下令:“都、都请起来吧。”

    “谢娘娘!”

    满殿整齐划一,声如洪钟,被按了暂停键的众人再次忙碌起来。

    林烟的脑袋更疼了。

    史御医依然跪着,林烟再次伸手扶他,“御医先生,您……您不起来吗?”

    她的手像是洪水猛兽一样,史御医一个侧身避开了,迅速站起身,垂着手,垂着眼睛,恭谨地立在一旁,“谢娘娘恩典。”

    “那个……您叫什么名字?”

    年轻的男子一躬身,“臣,史归余。”

    林烟慢慢点头,“那——我叫什么?”

    史归余的五官颤动了一下,差点又要跪下了,但大概是怕这位“神志不清”的皇后娘娘跟着一起跪,所以没敢动,“娘娘闺名,臣不敢僭越。”

    “不僭越,一点都不僭越,”林烟真挚地提问:“请您告诉我吧。”

    史归余沉默了片刻,他小心地抬眸,对上一双清致温柔的眼睛,像是山野中懵懂纯良的小鹿——

    等等,他在想什么?!

    僭越!僭越!不忠不孝!无君无父!

    史归余咬牙,怀着赴死的决心开了口:“林嫣。”

    这两个字落地,有一种死到临头却如释重负的轻松。

    史归余想起,春夏之交的那一天,少女站在灼灼欲燃的榴花之侧,只是一袭天水碧的常服,她的影子与花影婉转交叠,枝头啼莺婉转,鸟雀呼晴。

    他行礼问安,少女微微侧了脸颊,温柔地笑着,“史御医,从乾元殿而来吗?”

    “是,扰了娘娘清静,还请娘娘恕罪。”

    林嫣抿唇,露出两靥的梨涡,然而眉目却收拢,远山黛色一般,含着略略的愁绪,“陛下的情况怎么样了?”

    “病势已经稳定,”史归余想了想,又小心地补上一句,“只是,又发了好大的脾气。”

    他垂着眼,看见一瓣榴花落上她腰间的玉坠,素白环佩中一点殷红。

    娇花照水,弱柳扶风。

    得她为妻,该是何等之幸事,可惜——

    等等,他在想什么?!

    僭越!僭越!不忠不孝!无君无父!

    林烟不知道史归余在想什么,只见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追问道:“林嫣?哪个林,哪个嫣?”

    史归余还是那副英勇就义的表情,“穿林打叶的林,巧笑嫣然的嫣。”

    “这是哪个国家?”

    “景国。”

    林烟沉默了。

    她觉得历史上并没有这一号国家。

    首先排除转世投胎的可能,因为她并不是婴儿,而且还带着前世的记忆,那么眼前的状况,只能是穿越,硬要解释的话,大概她的灵魂在去阴曹地府的途中,意外迷了路,于是掉到眼前这么一具——一具皇后的躯壳里。

    迷乱的月光,摇晃着檐角的铜铃。

    林烟想了一会儿,又问:“皇后是怎么受伤的?”

    史归余像是被这个问题堵住了,他的目光悠悠地落在后殿的窗外,林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远处,有一座高耸的宫殿,在月色中勾勒成一抹清冷的轮廓,沉默肃穆,渺远高彻。

    从设计上看,那样长的台阶,不像是用来住人的,应该是举办特定典礼的场所。

    林烟的心情也随着肃穆了一下,“高处摔落,不会、是这个高处吧?”

    史归余斟酌了一下,沉着声音说:“仪天殿九九八十一阶,娘娘……是从最高处不慎失足的。”

    林烟看着那个高度,倒吸一口冷气。

    怪不得,浑身散了架一样疼痛,手和脚像要断开。

    “她——”林烟顿了顿,改口问:“我为什么要去仪天殿?”

    “……”

    听不到回答,林烟的视线从仪天殿的巍峨影子里收回,耐心地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这次,身边那位刚刚声泪俱下的丫鬟回答了她,“昨日是娘娘加封皇后的典礼,景国祖制,君主携君后之手,登仪天殿,历九九八十一阶,昭告四海,诚心祷天。”

    “哦。”林烟点点头,“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折月。”

    林烟对折月露出一个笑脸,转头,依然盯着仪天殿,虽然距离遥远,但不难看出,仪天殿的台阶平缓,并不陡峭,而且,最高处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如果皇后是从最高处跌倒,似乎不太符合逻辑。

    就这样滚了九九八十一阶啊……

    林烟:“你们确定,我是自己摔下来的吗?”

    史归余和折月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像是达成了某种奇妙的默契。

    “还是说,我是被推下来的?”

    史归余和折月扑通一声跪倒在床榻前,不敢说话。

    这种反应,很不寻常。

    毕竟,在史归余喊出“林嫣”的名字以后,就一直抱着横竖都是一死的态度,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可是,唯独这件事的真相,是他宁愿死,都不敢说出口的。

    但这并不是秘密,史归余知道,折月也知道。

    于是,林烟也知道了。

    登上仪天殿的,只有皇帝和皇后。

    而皇帝,在众目睽睽下,将皇后推下了仪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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