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甘露殿中,安静得针落可闻。

    林烟盯着簿册中那一连串的名字,那一连串飞扬跋扈、几乎是狂草的名字。

    商景昭。

    她慢慢写完他的名字,然后,小心翼翼放下笔,小心翼翼抬眼,说:“别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

    小皇帝的眉拧得更紧了。

    这女人是怎么回事,居然最先关心的是他会因为她生气,而对身体不好?

    被什么鬼魂上身了吗?

    他寒气森森地看她,“滚出去。”

    “好的。”

    林烟三步并作两步,乖巧且窃喜且如释重负地退出殿外。

    商景昭拿起簿册,盯着上面未干的墨痕,“飞泉,一个人的字迹也会变吗?”

    小内官凑近看了,显得很困惑,“奴才也不知道,陛下觉得其中有什么蹊跷吗?”

    林嫣的字,他是见过的。

    透着一股让人厌烦的妩媚劲,柔弱无骨,形似弱柳。

    可现在这个,写得歪七扭八,状似狗爬,像是连怎么用笔都忘了,透着谨小慎微的规矩感。

    视线向下,他看见自己的名字。

    这世上,没人敢写皇帝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旁人的笔下。

    一笔一画,幼稚而努力,似乎想写得横平竖直一些。

    “商景昭。”

    心脏不适地躁动起来,“啪”地一声,簿册被粗暴地丢回了案头。

    甘露宫只有一个小殿,一座庭院,一间柴房,晚间的睡觉分配很明确,折月睡在柴房,飞泉守在院内,帝后同居。

    同居……

    林烟站在床前,觉得实在迈不开腿。

    小皇帝正倚在床边,随手抽了殿中的书卷翻阅,墨发如锦缎散下,别有一种少年的美丽,苍白的面容在烛火中,晕染了一层朦胧温暖的轮廓,摇摇曳曳,明明暗暗。

    林烟有点动荡,但理智上还把持得住。

    她问:“我可以睡地板吗?”

    小皇帝冷冷看了她一眼,放下书卷,像是满身的刺又长起来了。

    “坐过来。”

    是命令,不是协商。

    林烟谨慎地坐在床边,只占了小小一部分。

    小皇帝撩起她的裙摆。

    林烟受惊地缩了缩脚,“干什么?”

    小皇帝淡淡的目光扫过她淤青遍布的双腿,“又想演什么苦肉计,再给孤安一个凌虐逼迫皇后的罪名?”

    林烟正要解释自己绝无此意,小皇帝却根本不打算听她解释,反倒是她今日的表现,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睨着她,讥诮地笑。

    “怎么,今日倒扭捏起来了,往日,你不是婉转承欢,殷勤颇甚么?”

    林烟痛苦地捂住耳朵,“我没有!不要用那种词!”

    小皇帝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眼睛幽幽冷冷,“没有?”

    林烟的大脑飞速运转,“你别过来,你不是讨厌我吗?”

    “再怎么讨厌,你也是孤的东西。”小皇帝凑近她,打量、审视,带着一种残忍而快意的表情,观赏她的无措。

    他好像要吻她了。

    “商景昭!”

    小皇帝的动作顿住。

    “再说一次。”

    林烟完全投降了,她再一次示弱,“对不起,陛下,是我冒犯了。”

    捏住她下巴的那只手,力气骤然加重。

    “孤命你,再说一次。”

    从表情上看,这句话冰冷而危险,林烟知道自己完全踩中了封建时代的最大雷区,但是,这句话莫名地,别有一种低沉的蛊惑。

    冷静!林烟!

    这个任性妄为的暴君显然是在捉弄她,他看出她的窘迫和紧张,所以故意步步试探,故意举止亲昵,他享受她的慌乱,像在欣赏一只挣扎在网中的猎物。

    也许,表现得顺从,反而会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林烟闭上眼,不再反抗。

    小皇帝果然停顿了一下,他嘲弄地笑了一声,抬手解开她的腰带。

    她这两天,似乎消瘦得有些厉害,本该合身的凤袍在失去束缚以后,松垮地往下滑落,香肩半褪,却不似往日柔软白皙,而是布满了摔伤的淤青。

    从仪天殿上摔下去,浑身上下估计没有一块好地方了。

    少女依然闭着眼,睫毛不断颤动,如失坠的蝴蝶,她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抖起来,显得无助而怯弱,像是拼命咬着牙,才没有当场哭出来一样。

    林烟被粗暴地推倒在床上,厚重的被子兜头罩下。

    “无趣。”

    林烟裹着被子,迅速滚到床榻最里侧,脸贴着墙,一声不吭。

    身边传来陌生男子的气息。

    林烟第一次跟别人同床共枕,虽然中间的距离差不多能再躺下一个人——但是这种焦虑没能持续太久,身体很快就熬不住,她沉沉昏睡过去。

    梦里,她回到自己倒下那天。

    得到公司的授意,保安开始驱赶围观的同事,“这里交给我们负责了,你们该工作的继续工作,不要围在这里。”

    大家的目光,同情而悲凉。

    同情着她的不幸,也悲凉着相同的命运。

    她用力地呼吸,但胸口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天地的颜色失重般眩晕起来,远远有救护车的鸣笛。

    最后一眼,她只看见高远渺阔的白云。

    真可怜啊。

    她活在这个世界上,从生到死,也不过就是拂去尘埃一粒,谁会为她哭呢?谁会因为失去她,而感到痛彻心扉呢?

    没有。

    林烟认真想了一遍,又想了一遍。

    没有。

    她甚至,想不到一个爱着她的人啊。

    胸口传来钝痛,商景昭被迫醒来,飞泉已擦亮烛火,低声询问:“陛下,需要传唤御医吗?”

    商景昭摇头,坐起身,扶了扶额,顺便瞟了眼身边沉沉睡着的人。

    这一眼,他却愣住了。

    微弱的烛光里,女孩的脸上全是晶莹的泪痕,她蜷着身体,竟是在梦中无声地哭。

    商景昭立刻拧起眉。

    林嫣是个什么样的心性,他很清楚。

    别说梦中落泪了,就是拆了那个女人一条胳膊一条腿,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外表看似柔软娇弱,其实心里筑着铜墙铁壁。

    这是做什么,难道真是因为被他欺负了?

    商景昭气不打一处来,他沉着声音,问飞泉:“怎么处理?”

    飞泉被问懵了,“陛下,哄女孩子这件事,奴才实在帮不上忙。”

    “谁说要哄她了?”商景昭冷冷地反问,他抱臂低头,看了女孩一会儿,伸出手,恶狠狠把她脸上的眼泪全抹了。

    飞泉:“……”

    不仅皇后娘娘很反常,陛下今日其实也有点反常。

    忽然,陛下的身形摇晃了一下,他看了皇后一眼,掩唇走到殿外,撑着梁柱,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飞泉连忙上前扶住,看得不忍,“陛下,还是吃些药吧。”

    商景昭正要直起身,喉咙又是一阵腥甜,他再次弓下身,直到把血吐净了,才接过飞泉的帕子,不甚在意般,将唇角的血迹擦干净了,依然勾出一个笑,“然后呢,继续苟全性命,做他们的傀儡?”

    飞泉说不出话。

    商景昭也没指望他回答,淡淡问:“太医院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查清楚了,太医院一半在太后手里,一半在皇后手里,她们知道这是控制陛下的最重要的一部分,所以看管得很严格,奴才无能,至今也没能安插人手进去,害得陛下日日受此煎熬。”

    商景昭冷笑,“不是你无能,这天下,能和她们过招的人,并不多。”

    飞泉想了想,还是说:“陛下,您有没有觉得,皇后娘娘不太对劲?”

    商景昭眯着眼睛,没说话。

    “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从仪天殿上摔落,太后立刻召您责问,并串通朝臣,要求明堂问对,这摆明了是不愿还政,正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将您彻底架空。”飞泉继续分析,“按理说,皇后娘娘只要在朝臣面前作证,是您将她推下仪天殿的,文书一旦昭告四海,这件事就绝无转圜的可能,但她不惜惹怒太后,一并被罚至甘露宫,也始终不愿承认,奴才想不明白。”

    清寒月色里,商景昭拢了拢衣衫,表情沉静如水,“还有呢?”

    “虽然陛下一再叮嘱奴才,皇后善谋多变,但今日万和殿上,陛下发病的时候,她的反应很不寻常,像是真心实意地关怀着陛下,奴才看得迷惑了。”

    飞泉偷偷去看陛下,看来被迷惑的,也不只是他而已。

    “你觉得,她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陛下不妨再试探几回,如果是假的,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刻。”

    商景昭静默着。

    从前,他不是没有在她面前发过病,至于林嫣的反应么,自然就是红着眼睛跪下,一边唤人去喊御医,一边露出关切焦急的神色,实际上却离他那么远,从来不会上前一步。

    可是这一次,她说,“如果他死了,我偿命。”

    他死了,她真的会偿命?

    她在乎他吗?

    “飞泉。”商景昭压下纷乱的心绪,冷冷地吩咐:“告诉听雪,可以行动了。”

    飞泉的神色一凛,“陛下的意思是?”

    “孤要知道,现在这个林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她的所谓关心,也是在欺瞒——”商景昭说到一半,忽然承受不住心口急促跳动而带来的疼痛,喘息了几声,指尖在梁柱上慢慢收拢,眼神也重新变得冷冽如刀。

    “孤要亲手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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