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用一个字逼疯一个人？

    林烟看着永王回信上的那个“允”字，几乎抓狂，差点想摇晃着落乌的肩膀，追问到她愿意说为止，“他允了什么？林嫣之前和他有什么联系吗？”

    落乌沉默。

    容秋躬身回：“太后说，娘娘安心休养就好，在恢复记忆前，有些事就不必过问了，若是解释清楚了，反而难办。”

    林烟很慌，“姑姑的意思……是太后不相信我了吗？”

    这还了得，太后是她最大的靠山，如果太后放弃了她，以自己的智慧，在宫斗剧里绝对活不过第一集。

    “不会的，娘娘从前的好处，太后都记得。”容秋说，“只是担心明堂问对的事情重演，娘娘自己坏了自己的筹谋，岂非可惜。”

    林烟：“……”

    她好像被架空了。

    因为搞砸了明堂问对，虽然太后及时做了补救措施，但同时，也默默把失忆的皇后移出了群聊。

    林烟叹了一声，看向落乌，目光不由停在那朵素白绢花之上，她起身，温柔抚上落乌的肩，“要不要再休息几天，希望你别太难过。”

    落乌的眼睛恍惚了一下，她垂眸看着地面，声音缥缈，“谢娘娘关心。”

    林烟听出了一点心如死灰的感觉。

    但她并不了解落乌过去的经历，所以也说不出什么更安慰的话了。

    而且，她眼前的境遇，颇有点自身难保的状况，容秋稳重，落乌沉默，只有折月年幼稚嫩，有可能成为突破口。

    林烟举着信，把那个“允”字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折月，永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永王？”折月公正客观地回答道：“出身高贵，素有贤名。”

    “大家都这么说吗？”

    “是啊，怎么了？”

    在古代，一个素有贤名的王爷，往往是高危角色。

    林烟问：“永王是什么出身？”

    折月谨慎而小心地讲起了上一辈的皇室恩怨。

    永王的父亲叫商宗，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之所以取名为“宗”，就是希望他继承宗室大统的意思，而商宗的确也不负所望，不仅血脉纯正，而且能力优秀，大家都认为，假以时日，商宗一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但是命运无常，一场急病夺去了商宗的性命。

    小皇帝的爷爷，在挑选下一位继承人的时候，犯了一件致命的错误。

    永王商景言尚在襁褓之中，老皇帝考虑到自己时日无多，觉得不能将国家交给一个年幼的孩子，于是选择了另一个成年儿子继承皇位——也就是小皇帝的生父商安。

    这个举动导致当年的朝堂党争尤为可怕，各方势力为了自己的候选人，几乎杀得血流成河。

    但历来政变都有一个不变的规则：得军队者，得天下。

    许家是最显赫的将门，多年征战，在军中的声望极高，商安娶了许家的女儿为侧妃，这场血腥的王座之争才终于落下帷幕。

    “为什么只是侧妃？”林烟提问，“许家那样的地位，难道不够资格当正妻吗？”

    “先皇已有正室，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不过，故淑妃娘娘对先皇情根深种，立誓非其不嫁。”

    剩下的故事，林烟已能猜到结局了。

    商安登基，没几年就病死了，商景昭只有三岁，而永王商景言已经十岁，知书达礼，是标准的明君气质，于是朝中又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想推举商景言继承皇位。

    毕竟，如果论血统，商景言也曾是正经的皇太孙，如果他父亲没死的话，现在坐上皇位的，不可能是商景昭。

    商安临死前，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宁愿让自己的皇后垂帘听政，稳定朝局，也绝不允许皇权旁落，此外，小皇帝的母家，许家，也能够起到不小的震慑作用。

    不过，商安同样考虑到，许家拥兵自重，很可能把商景昭变成傀儡，一步步夺权摄政，最终彻底取代商家，自立为王，所以留了一道遗诏。

    在合适的时机，把许家灭门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果然，智者不入爱河。

    “许家其实什么都没做，连一点点僭越的意思都没有，是吗？”

    折月沉默了一会儿。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冤枉的。”折月垂着眼睛，有点无奈，有点伤感，“但那又怎么样呢，已故淑妃娘娘的牌位和画像，甚至都无法悬于庙堂。”

    林烟偷偷溜进了椿萱殿。

    椿萱，是父母的代称，顾名思义，供奉着上一任皇帝和他的老婆们的牌位和画像，主要的作用是给子辈留一个可以追思的地方，和那种用于祭祀的正经宗庙不同，这里更私密，所以一般由皇后管理。

    满堂烛火，一室牌位。

    美人图静默地悬在壁间，陈旧，但又姹紫嫣红。

    林烟伸手，将覆盖在其上的一片白布扯下，陡然扬起的灰尘激得她呛咳几声。

    淑妃许氏之位。

    和别的美人图不一样，其他妃嫔的画像或坐或卧，都是很端庄很规矩的姿态，只有淑妃的画像，一袭红衣，执辔纵马，颇有将门之风。

    张扬热烈，美丽万千。

    林烟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羡慕。

    淑妃的牌位积了不少灰尘，宫人从来不清理，因为林嫣皇后和太后是一个阵营的人，所以接管了椿萱殿以后，自然也不可能把牌位上遮盖的白布拿掉。

    许家依然是罪臣，淑妃依然是罪臣之女，不配上桌吃饭。

    林烟俯身擦拭着淑妃的牌位。

    殿外，折月轻轻咳了一声，“娘娘。”

    “稍等，马上好。”林烟头也不回，“你继续帮我望风，偷偷的，别被人发现了。”

    “已经……被发现很久了……”

    林烟吓得一个激灵，像个受惊的兔子般转过身，殿外月华如水，银辉烂漫，小皇帝就那样站在月光下，眉眼清冷如霜，懒散地抱臂看她，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看了看手里擦拭到一半的牌位，林烟如履薄冰地将其放回，低头认错：“对不起，冒犯了。”

    商景昭走到和她并肩的位置，看着生母的牌位和画像，没什么表情，“满宫都知道你在这里。”

    “为什么啊！”林烟悲愤交集，“我特意支开了所有人，只带了折月一个……”

    “你觉得，皇后的行踪，能用这种幼稚愚蠢的方法掩盖吗？”

    完了，那太后肯定也知道了。

    林烟抱着脑袋蹲在殿角，心如死灰，“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小皇帝居高临下地看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烟闭眼认栽，不回答。

    商景昭看了折月一眼。

    后者立刻被那种剧烈的压迫感震慑住了，跪下答道：“都是奴婢的错，娘娘摔伤失忆，今日忽然问起了宫中旧事，奴婢就、就同娘娘说了几句，没想到娘娘听完——”

    小皇帝半跪下身，挑起林烟的下巴，逼迫她与他对视，“同情？怜悯？”

    林烟默默避开他的目光，“没有，我只是觉得，不太公平。”

    小皇帝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公平？”

    “大家都知道一件事是错误的，可是没人敢纠正。我想，这应该和皇后——和我从前的态度有关系，如果这件事只有我有权力这么做的话，就算不能还许家清白，至少，也能有一点尊重吧。”

    小皇帝拧着眉，冷冷道：“是么，那你打算如何向太后解释？”

    “按照原来的计划，”林烟的声音一路变低，“我偷偷把白布拿掉，第二天宫人发现以后，肯定不敢乱动，而是会上报给我，然后我就把这件事悄悄拖几天，拖到大家都淡忘，反正、反正他们都觉得我现在是个傻子，应该也不会和我太计较吧。”

    商景昭看了她一会儿，评价道：“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

    林烟觉得也是。

    这种陈年旧事，其实跟她半点关系也没有，但她听完就是有一种朴素的打抱不平的心情，难道好人就活该被欺骗，好人就活该被拿枪指着吗？

    这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

    从前她保持沉默，因为她没有力量，连自己都活不好，何况替别人伸张正义，可是现在，如果她还是沉默，沉默着放任林嫣的错误，那也太窝囊了。

    她虽然胆子小，但也是有原则有底线的。

    林烟认命了，自己果然半点也不聪明，“太后娘娘会杀了我吗？”

    小皇帝一撩衣袍，在她身边坐下了，冷哼一声，“林嫣，你脑袋是榆木做的吗，总担心别人会不会杀了你？”

    林烟小声嘟囔道：“说得最多的就是你，商景昭，你就会吓唬我。”

    小皇帝没回她，一双暗沉沉的眼睛正望着那幅寂寞的美人图，“你改变不了什么，给许家定罪的是先皇。”

    “先皇？不应该是父皇吗？”

    “若他有得选，许家血脉的皇子，根本就不配活着。”小皇帝脸色讥诮，满不在乎的眼睛里，凝着化不去的落雪，“他未视我为子，我又何必视他为父？”

    林烟也陪着他安静了一会儿，“我从仪天殿上摔下去以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

    “梦里，我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娶了后母，有了新的女儿，我很小就住校了——就是，住在读书的地方，不和家里一起生活。那种感觉很不好，我好像有家人，但好像又没有家。”

    小皇帝面无表情，但也没有打断她。

    “我这个人不聪明，胆子小，没什么特长，讨生活讨得很艰难，二十七岁就病死了，死之前我想了很多，觉得自己真可怜，人生一遭，连个爱我的人都没有。”

    “但是，这种想法是很愚蠢的，商景昭，不要活在父母的影子里，不要活在任何人的影子里，你比我勇敢得多，一定要好好长大。”

    小皇帝淡淡地评论：“难得，你还有意识到自己愚蠢的时候。”

    “本来是要一直愚蠢下去的，但没想到，老天爷给了我一次重新醒来的机会，于是我意识到，我想活着，并不是为了谁爱我，我爱谁，就只是想活着而已。”林烟伸手，想触碰殿角的月亮，虚虚一握，月光便沾上了指尖，“比如此刻，哪怕只是为了这一夜的月光，也会觉得活着真好。”

    小皇帝站起身，望了眼远处朦胧的灯烛火焰，冷冷皱起眉，“如果你明天也想看见月亮，就按孤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