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瑶姬留下的莲花一共七瓣，对应七段不同的记忆。在其中穿梭的感觉很不好，就好像被雷震子抓上天抡圆了转几圈再扔下去，如此重复。我当时看完这些记忆之后头晕目眩手脚发软差点儿撞翻椅子，便担心杨戬也会这样，所以我进了屋就直接把他拉到了床上，让他先躺下来再说。

    杨戬有些懵，似乎是不太理解我为什么给他把被子都盖上了。

    “幽鸾，你确定是要给我看东西，不是为了让我睡觉？”

    我坐在旁边拍拍他的俊脸：“你太重了，我怕等会儿抱不动你。”

    当然，给他盖被子完全就是顺手。——毕竟躺都躺下了，气氛已经到了，肚子上没点儿东西总觉得怪怪的。

    “你试试？”

    “不要。”

    抱个沉香已经挺勉强了，孩子他舅你就不要为难我了。

    杨戬此刻还不知道等着他的究竟是什么消息，心情倒是挺不错。虽然我表示我抱不动他，但他还是摘下了自己的发冠放在了一边，颇有一副聊完了就要让我试试抱他的架势。

    我把莲花从木箱里取了出来，拿给他看。

    杨戬一眼就认出了他母亲的灵气。——我离他很近，能清楚地看到他双唇颤抖了一瞬，立刻直起了腰，两只手虚虚地握着我的手腕，语气有些急切：“这是我母亲灵气所化之物，你是如何……”

    他又突然不说了，大概已经猜到这是婉罗交给我的。虽然他一直对婉罗的话和立场存疑，但瑶姬的灵气是不会骗他的。

    “这是你母亲的记忆。——看了之后你应该就懂了。”我说。

    虽说我比杨戬大，但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终南山的药潭里睡觉，顶多有我师父在旁边吹篪给我听。这千年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是很清楚，往往需要打听了才知道。而杨戬却是一天一天挨过来的，他的经历和见识要比我多得多，同样，也会比我更了解他母亲，了解天庭，了解三界。因而他能注意到的东西也一定比我多。

    杨戬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莲花，问我：“关于什么？”

    往小了说，是我和他们家的因果纠缠。往大了说，是三界命运。

    “……你在这儿陪我吧。”杨戬解下了自己的头巾，把它塞进我手里，低声说道。

    “好，我不走。”

    我的记忆残缺，现在看到的杨戬只是他漫长神生的一部分，又或者说，是他想让我看到的那一部分。——处事不惊，心思细腻。也许是那响亮的名声、高强的法术和淡然随性的模样构成了我对他的大部分印象，所以当他闭着眼睛躺在我旁边轻声呼唤母亲，眼角渗出一滴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眼泪时，我有些惊讶，随即便是抑制不住的心疼。

    那滴泪，落得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千年不见母亲，他当真已经思念到了骨子里。可这些事他不会和别人说，哪怕是自己的同伴也不会开口。只是我运气好些，他又不曾防备，因而几次都看到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也触碰过他的伤疤。

    杨戬是会哭的，我知道。

    我想，不如就把这朵灵气化作的宝莲送给他了。——虽然记忆里的瑶姬无法和他对话，但他以后若是想了，能常常看到母亲的脸或许能弥补一二。

    不多时，杨戬醒了。

    他松开了手里的莲花，食指和中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慢慢将上半身撑起来，似是仍旧没有脱离那种眩晕的感觉。我伸手去扶他，却被他反手抓住了手腕。

    收紧的指节箍得我发疼。血液都被阻拦在了手中，脉搏像一只心急的小兔子，突突直跳。

    杨戬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眉头也皱在了一起。他狠狠地咬了咬牙，眼里的情绪就像岱屿外翻涌滚动的乌云，似是下一秒就会电闪雷鸣。

    看到他这个反应，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杨戬，对不起。”

    这句话似是叫醒了他。他眼里的愤怒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的、挥之不去的担忧和悲伤。

    杨戬就这样看着我，看了许久。久到我觉得他大概已经用眼神把我的样子画下来好几十遍了，他才微微颔首垂眸，轻轻地抚摸着方才被他攥出红印的手腕，缓缓地开口——

    “为什么道歉？”

    我没说话。只是每当我想到瑶姬，心里便有强烈的歉意。像是散开的墨，缓缓渗入水中，弥漫扩散。

    杨戬等了半天没等到我的回答，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他低下头说没有人会怪我，让我别多想。以及，他气的不是我。

    “……我知道你可能和玄鸟有些关系。”

    甚至他曾经以为，也许我就是那些玄鸟其中的一只，只是不知为何化作了人形，被他母亲领了回来，和他们一起生活。——因为我那强大到离谱的魂魄，因为我独特的、动物外形的元神，也因为我师父曾经对他的暗示。

    虽然他和杨婵因镇压莲花峰的玄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他仍旧觉得，哪怕我就是玄鸟，那也和山下压着的那些不一样。

    玄鸟本是没有情感的，但我有。

    杨戬说，他之所以喜欢我，其中一个原因是他觉得我是这些神仙里思想情感和他最像的。他与我相处既舒心又快乐。那些回忆是最好的伤药，却也是他背负的枷锁，但他甘之如饴。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原来我只是一缕意识。

    这三界里几乎所有的生灵都拥有独独属于自己的魂魄。它可以独立于□□而存在，并没有固定的形态。但它也一定会遵照这三界的法则而存在，因而魂魄可以被认出来，可以经由各种法术追踪和显性。可唯独意识，是跳脱所有自然规则以外的东西，是虚无且不可捉摸的。

    自然，这也就意味着，哪怕我归还灵核之后这缕小小的意识并没有消失，杨戬也没办法留住我、找到我、亦或是看到我。哪怕我就在他面前，哪怕他额上长着可以参透部分天地法则的天眼。

    他很难过。——虽然他不说，也没在看我，甚至落在我手背上的指尖也没有再收紧，但那些许凌乱的呼吸声让我知道他在努力压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并不怎么成功。

    也许我当初并不应该去蓬莱抓那个悬赏两千贯的鼠王。我不去蓬莱，那么我就见不到杨戬。如此，在他心里我便早已死去千年，一切已成定局。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明明努力过，费尽心思将以前的故事讲给我听，又一次一次救了我，却注定要再次失去。

    “杨戬。”我又唤了他一声，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杨戬看着我，突然闷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我担心他的旧伤，便拉开他的手，去看那只伤痕累累的天眼。

    “别担心，只疼了一瞬，现在没事了。”

    杨戬摇了摇头，双手落在我的肩膀上，胸口快速起伏，整个人看起来疲惫极了。

    我感觉我现在就像是又挨了一箭，胸口很疼，发酸，似是在逼迫我流泪。

    可我不想哭，哭没有用。难道我现在“哇”地一声扑向杨戬让他跟我一起抱头痛哭，从晚上哭到早上就能变好？

    那必不可能。

    况且，我要是哭了，他只会更难受。

    “……那个，你想想高兴的事——你还有沉香，而且很快你也能见到婵儿了。”

    杨戬眼神一动，又突然握紧了我的手，捏得我发疼。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所以立即闭上了嘴。

    仔细想想，若是立场一换，是杨戬不得不去送死，如果他安慰我“你还有沉香”，那我估计也会掐他。——当然，不是说沉香对我们来说不重要，实在是我无法接受杨戬离开。沉香无可替代，他也一样。

    可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安慰他了，似乎我掌握的所有话术都没办法让他好受一些。看着杨戬在我面前低头沉默的样子，我有一瞬间开始思考能不能找来迷药把杨戬先迷晕一晚上，让他睡一觉再说。

    睡眠对神仙的治愈能力也是很强的。

    可偏偏他杨二郎有九玄神功护体，百毒不侵。

    那么酒呢？

    想到这里，我便捏捏杨戬的手，打算下床去搬一坛过来。反正今晚是注定没办法睡觉了，陪他喝喝酒也不错。

    然而杨戬抓住了我，把我拉进了他怀里，还不让我起身。于是我只能顺着他的力道侧过脑袋，让自己的脸贴在他胸口处。

    杨戬很喜欢现在这套衣服，经常见他穿。这件白色外袍是用上好的天界丝绸制成的，轻薄细腻，光滑柔软，触及生温。我这样抱着他，几乎就跟直接贴在他皮肤上一样，呼吸时胸口的起伏和略显急促的心跳都能感受的一清二楚，我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他的胸口热还是我的脸热了。

    杨戬低着头，轻轻地摸着我的耳廓，随后收去我头上的神木簪放在身侧，手指像梳子一样没入发丝中，从头顶顺到发尾。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落饰散发贴在他的胸口处，他很喜欢。

    虽然簪子是他动手摘的，头发是他散的，我是被他摁在胸上的，但我决定忽略这些细节，清了清嗓子，表示他若是喜欢，那我以后经常这样陪他。

    杨戬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摸着我的发丝，语气带着难过和不甘。

    “‘以后’是多长？”

    我不知道，但我却给杨戬化了个饼。

    “应该比你想象的长。”

    之后我才知道我错了。以及，饼不能乱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