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根本没有睡。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是亮的。
我躺在熟悉的床上，盖着以前没见过的被子，额头上还搭着冰冰凉凉的粗布条。身上原本都在冒血的伤口已经变得不那么疼了，甚至还有点儿麻麻的感觉。
不久前我看到的小男孩正背对着我坐在凳子上低头削着手里的木块。他刀工很好，刀刃划开木料的声音听起来均匀又规律，很催眠。
这是杨戬吧。
是杨戬吧。
杨戬吧。
毕竟这个家里还有其他长着三只眼睛的生物吗？
可我上次见到他还是个懒得走路总是要人抱的奶娃娃，怎么打了一架回来他都能教别人认字了？话说那个小姑娘又是谁？
我带着满肚子疑惑睁开眼，叫了一声杨戬。
小孩儿僵了一下，随后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凑到我的床边，表情看起来十分激动：“幽鸾！”
然后他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我沉默是因为头一次听到杨戬完整地喊我的名字，而且喊得十分标准，感动得说不出话。至于杨戬在想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不久前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她穿着漂亮的裙子捧着一只碗跑进了屋里，跑着跑着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跤。
我一看不好，正要跳起来接，结果杨戬先我一步，一手抓住了女孩的胳膊，一手稳稳地接住了盛着汤药的碗，甚至里面的东西都没洒出来一滴。
“端着东西就不要跑了，小心摔着。”杨戬把碗放在桌子上，牵着女孩儿的手走过来，把她抱上我的床沿，指了指我：“妹妹，这是鸾姨娘。”
小姑娘生得漂亮极了，笑起来脸上还有两处不太明显的酒窝，两只眼睛像盛着星星一样亮。
“姨娘！我是婵儿！”
我瞬间觉得自己满血复活了。
这个小姑娘名叫杨婵，是杨蛟和杨戬的妹妹，半年前出生的。
按照杨戬的说法，我这一走，就过了三年。
三年前我背着竹篓出去找坚果，结果到了晚上都没回来。他们一家就出来找我，最后只看到了被打成碎片的竹篓和雪地上一大滩血。
所以这个小屁孩儿一直以为我被妖怪吃了，心里憋着气呢。
至于什么气，我依稀记得我曾经说过听不到他叫我名字会死不瞑目。
之后瑶姬悄悄告诉我，我没回家，杨戬可难过了，掉了好久的金豆豆。半夜经过他和杨蛟的房间都能听到他在那儿悄悄念叨我的名字，然后练就了现在无敌清晰的口齿，甚至可以准确地读出来我写给他的绕口令，“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 之类的都是小菜一碟，不论多长都能一口气读完。
“你个小孩子内疚什么啊，又不是你的错。”我用手肘去撞杨戬的腰，他躲闪着不肯看我。
9.
杨蛟八岁的时候被瑶姬送出门拜师学艺，从此就要过上远离家的生活了。
临走的时候杨婵哭得很大声，而我，哭得比杨婵还大声。
虽然我刚加入这个家的时候杨蛟就已经能单手把我举起来了，但是孩子终究是孩子，哪怕他比我高比我壮。
“蛟啊，一定要多回来看看呜呜呜——”
虽然杨蛟这个臭小子总是缺根筋，又经常害我大伤加小伤，但孩子出去求学可能十年见不上一面，哪个长辈不难过？
“万一杨蛟闯祸了被罚怎么办？万一他的师兄弟不喜欢他怎么办？万一没控制住力道把师父打死了怎么办？”
坐在院子里削木头的杨戬闻言哭笑不得：“你怎么比娘还担心大哥。”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太弱了，所以推己及人，哪怕杨蛟天生神力我也觉得他可能会被欺负。
“没关系，如果大哥被欺负了，我帮他报仇。”杨戬挺了挺胸，少有的展现了一波少年心性。
嗯，虽然杨戬和杨蛟日常在院子里殴打对方，但他们兄弟俩的感情是完全经得起考验的。
杨戬现在跟我差不多高了，经常一回头就能看到他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身后，伸手在我头顶上比划，然后被我抓过来揍。——他也不还手，说是怕我不给他吃饭。
“我哪顿饭少了你的啊，臭小子！！！”
然后杨戬就开始绕着树躲我手上拿来抽他的巨型狗尾巴草。
目睹了此情此景的杨天佑拍拍我的肩膀，给我递了一把新做好的扫帚。
……
鉴定完毕，是亲爹。
很快的，杨婵也眼见着从一个圆圆的小团子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了。
过了年之后，瑶姬便开始教杨婵使用宝莲灯。
我盯着那个莲花状的精致法器，时隔多年的“忘事感”又回来了。
我到底忘掉了什么？
而每当我揪着头发冥思苦想痛苦万分的时候，一个桃核就会精准地砸中我的脑门，然后啪地一声弹开。
“想什么呢？走，跟我出去玩。”杨戬靠坐在树枝上一边抛他的口琴一边说。
我一直觉得瑶姬送给他的口琴长得特别像switch的joycon，我闲的没事抢过来玩了玩，结果重得要死，跟家里的水缸没什么区别。
可既然我已经夸下海口说自己会吹，那就得硬着头皮上。
“真厉害。”杨戬说。
“那当然。”
“我还想听。”他请求道。
于是我带着悲愤的表情吹完了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结果因为口琴太重窝到了脖子，三天抬不起头来。
当杨戬缠着瑶姬用仙竹给我做了个新的joycon，哦不，新的口琴以后，他便开始没日没夜地拉着我让我教他。
在被迫996了一个月以后，我悔得肠子都青了，谁知道二郎他的神生规划是走艺术生路线。
于是我告诉杨戬，说当神不能光搞音乐和武术，也得好好学习文化课，不能偏科。这样才会不影响以后的考试排名从而顺利入学名校。
“那你教我。”
“找你娘。”
“娘没时间。”
“找你爹。”
“爹说他要照顾小白菜。”
“……”
这种时候我就非常庆幸自己曾经是个学术狗，道德经周易什么的还是能讲点儿东西出来的，给小孩子启蒙应该够了。然而当我开始教杨戬五行论之后，我就气得想撕书。
“天生水，所以水是轻清之物。地生土，所以土是重濁之物。”
然后杨戬就开始追问我为什么天生的就轻，地生的就重，为什么天生的就清，地生的就濁。
讲八卦，他就问我为什么必须是八而不是六，九这个数字就很好，为什么不用。
我突然就陷入了自我怀疑阶段，怀疑我之前读书读了那么多年都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然而当我某天抱着晾好的衣服经过瑶姬的房间时，我清晰地听到杨戬在里面把五行相生相克说得明明白白的，我才意识到自己被对方给耍了。
这个臭小子早就弄懂了，搁这儿逗我玩呢。
于是我找他算账，把他的joycon抢过来不让他吹，然后召唤出我的小家雀元神去啄他的脑袋。
“疼疼疼，我这是为了你好啊！你难道不想提升修为吗？”
“小屁孩儿开始教训大人了是吧？自己卷也要带着我卷吗？不许找借口，今天这顿毒打你必须得承受。”
“娘！救命啊！——幽鸾要杀人啦！！！”
“叫我姨娘，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孩子！”
送饭回来的瑶姬一脸疑惑：“二郎的头发怎么秃了一块？”
杨戬看了看我：“……乌鸦啄的。”
然后我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10.
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今天一大早杨戬就跑来找我去集市买东西，被我无情赶跑之后只能去麻烦杨婵帮忙。两个孩子不在，我就心安理得地窝在床上睡懒觉。结果梦还没做完呢，就被瑶姬叫了起来。
我睡眼朦胧地看着瑶姬坐在我床沿上，衣襟上都是血，直接就被吓清醒了。
“这不是我的血，别担心。”瑶姬在我那“谁弄的，我要去把他的头拧下来”的大喊声中噗嗤笑了一声，随后将一个药罐子交给了我，想麻烦我去照顾一个人。
原来，瑶姬出门的时候碰见了一个倒霉蛋。那个倒霉蛋从天上掉了下来，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她就把他先安置在了一个山洞里，然后立即回来找我。
那为什么仙女姐姐自己不照顾呢？
问题就出在那个人身上。——他叫皋陶，是瑶姬的师弟，天庭现任的司法天神，为仙公正死板从不包庇。而瑶姬嫁给凡人本身就触犯了天庭的法律，自然是得躲着皋陶。
原本仙女姐姐是可以撒手不管见死不救的，可皋陶和她师出同门，一向善良的她怎么也不忍心看着自己师弟就那么挂掉。
得知了缘由之后我一拍大腿，表示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让仙女姐姐不要担心，当下就收拾收拾背着我的行囊出发了。
为了仙女姐姐，让我豁出命都可以，更别说只是照顾个人。——我甚至还在皋陶苏醒之后跟对方聊上了。
“姑娘可否告诉小神姓名，日后若得空，小神自当登门道谢。”
我大手一挥，脱口而出：“嗨，都是兄弟，不必客气。”
皋陶愣了一秒，随后就笑了。
“姑娘真有趣。”
“哪里哪里，还是你比较有趣。——你吃地瓜吗？”
“有劳姑娘了。”
皋陶伤得四肢都没办法移动，手一抬就喷血，所以吃东西都得我喂他。不过他很有礼貌教养得体且长得不错，所以我也喂得轻松。
我在山洞里待了将近一个礼拜，跟这位司法天神从天聊到地。时间久了我也就没办法继续回避他那个问题了——
“姑娘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名字？”
我沉默。虽然这样几次之后他就学会了自己转移话题，但我还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哪怕是假名呢，说了才显得正常。
“不瞒你说，我是因为爹娘没给自己起个好名字，所以一直不想告诉别人。”我装作十分痛心的样子说道。
他闻言皱了皱眉，以为触到了我的伤心事，立即向我道歉：“是小神冒犯了。”
“不过咱们都是兄弟了告诉你还是可以的。”
皋陶眨了眨眼，面露喜色：“当真？”
“我叫王二狗。”
皋陶直接被我呛了个半死，再三向我确认“二狗”的“狗”是不是他想的那个狗。
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皋陶叫我“狗姑娘”我完全没有什么压力。反正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狗姑娘可想随我上天庭，谋得一条出路？”这天，伤好得七七八八的皋陶向我抛出了橄榄枝，大有一副要当场给我个编制的意思。
但是我咸惯了，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完全不想上天打工。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的。
皋陶看起来有些遗憾，不过他离开之前还是许诺，如果以后我有难处可以上天找他。
我挥着袖子，快乐地目送他上天，直至看不见。
解放了！可以回家摆烂了！
向瑶姬汇报了情况之后我就爬上床睡得昏天黑地，最后是被饿醒的，出了房门才发现家里就剩了我和杨戬。
一个月不见，他还是那么爱他的joycon。我就说怎么做梦的时候一直有背景音乐，感情杨戬就坐在窗户外面的大树上吹口琴扰民。
“下午好，杨家二郎，有吃的吗？”
话音刚落他就从树上跳下来了，还顺便带了一波桃花雨，害得我好一顿挠头。
“这么多天干什么去了？”
“啊，你娘没告诉你？”
“……她说你出去修炼了。”杨戬皱着眉头，“但我不信。”
“哈？为什么不信？”
“你把东西都带走了。”
我这才想到我走的时候因为怕自己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向瑶姬借了她的神奇包袱，把我房子里能拿走的都拿走了。
当然，也为了骗过皋陶，我用那些东西把那个山洞都布置成了常年有人居住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嗨，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你们我也不认识什么人。我能到哪里去？”
杨戬盯着我看了半晌，偏过头“哦”了一声，随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头在自己怀里摸了半天，随后掏出来了一封信，展开了给我看，说这是他今天早上起来在院子里找到的，不知道是谁落下的。
我一看，哦豁，里面写满了倾慕之情，也不知道是杨天佑写给瑶姬的还是哪个臭小子写给杨婵的。然后视线下移，“狗姑娘”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狗姑娘是谁？”杨戬托着下巴一脸疑惑，“为什么给她的信会落在我们家院子里？”
雾草这不是皋陶那天要了笔之后写的信吧？！原来他把写好的信塞我包袱里了，我没发现！！！真是要了老命了。
当晚我就把杨天佑赶出去和他亲儿子一起睡，然后自己抱着瑶姬哭得稀里哗啦的。
估计仙女姐姐也没料到事情是这么个发展，托着下巴想了好久也想不通她那陨石封心一样的师弟怎么突然就会写小情诗了。
这是个麻烦，而且还是个天大的麻烦。
早知道我就应该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老头去照顾皋陶，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于是我前脚才告诉杨戬我不会离开，隔天就开始收拾东西打算搬走了。
找到我就等于找到了他们一家。所以不如我马上走，走得越远越好。
瑶姬很舍不得我，劝我不要走，说她会想办法。但我已经想好了要离开，她也留不下我。杨婵更是红了眼睛，抓着我的手问我能不能再住一段时间。杨天佑送了我一些种子，还专门写了一本细致到列好每天待办的种植指南给我，为的就是让我这个植物杀手也能吃得上亲手种的小白菜。
而杨戬，他是真的生气了。
他原本兴冲冲地跑进我的屋子里要带我去集市上看灯，知道我要搬家而他们却不搬的时候先是震惊，再听我说不许他来看我之后就气得砸碎了门，说我骗他，说我不要他们了。——我送了他一块颜色不错的玉石，他反手就扔院子中间的水池里了。
瑶姬和杨天佑想训他，被我拦住了。
自此，那鹅黄色的身影就一直待在树上。——我走的时候他甚至都没出来送我，只有沿着山路向下走的时候模模糊糊听到了口琴悠扬的曲调。
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这首曲子听起来比平常的更显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