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我把失去意识的杨戬重新扶回床上，喊来了老康和老姚，想问问他们杨戬的天眼具体是怎么伤的。可他们两个也不是很清楚，毕竟当时杨戬受了玉鼎真人的嘱托一个人去了人间，等回到仙界之后就带着一身重伤意识不清。要不是哮天鼻子灵，一路闻着血腥味寻到了一座无名仙岛，他们说不定连人都捡不到。

    那天眼的伤，别说医仙了，就连玉鼎真人都毫无办法。

    我记得杨戬不久前说过，他的天眼睁不开，所以元神也放不出来。想必这只眼睛对于他的灵脉来说是枢纽一样的存在。而既然是灵脉上的伤，我就可以试着帮他看看，虽然以我的能力来说可能不太有用罢了。

    我拜托老姚待在屋子里照看杨戬，自己钻进了船舱，尝试着用这里现有的药材去灶台上熬了一锅黑乎乎的汤药，装进能保温的锅子里提进了房间。——哮天不喜欢这个味道，一闻就眼冒金星，老康只能把她抱到甲板上。

    我拆了船上最柔软的细布，把它扔进去吸了药再拧干，然后把略烫的布展开了搭在杨戬额头上，手覆上去混着灵气想趁机帮他看看灵脉。

    那九玄神功翻涌护主，最开始还不肯放我进去。在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之后，我只能尝试跟杨戬说话。他许是听见了，身上的灵气不再抵抗。

    一般来说，不管是神仙还是妖怪，灵脉中心都会落在胸口处，而杨戬身上却有两个凝聚点。一个在胸口，是心脏，另一个就在额头，是他的天眼。前者异常强大，是我都不敢直接把灵气往里送的程度，后者的光芒却很微弱。——那天眼四周带着撕裂的伤痕，很深，几乎没有愈合的趋势。而其中有一处伤口看起来比较新，还在缓慢往外渗着金色的灵气，想必就是他不久前强开天眼弄出来的。

    我想把那些撕裂的伤口慢慢合起来，但试了半天几乎毫无效果。反倒是被九玄神功拧着，紧紧地扯住了。

    灵气反噬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下一秒，我看到的东西就从缓慢流淌的金色灵气变成了幻境中动荡的天地。

    空气躁动不堪，头顶的乌云在此聚集，整个天空几乎都要压向地面。岩浆喷涌的声音越发明显，随后便是一阵地动山摇，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崖底破出。

    流光包裹着巨大的灵气向四周炸开。

    杨戬竖起开山斧挡在杨婵面前，被那股灵气撞得喷出一口血。杨婵爬起来扶他，调出灵气要为他治伤，可又被压下了手。

    “……我没事。宝莲灯碎了，那些玄鸟马上就会突破封印。——我来压住它们。妹妹，你带着孩子快走。”

    杨婵看了看面前已然开始坍塌的山崖，又看了看身边起身打算用肉身重塑封印的杨戬。

    “……不，二哥。那孩子就拜托你了。”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做出了这个决定，没有丝毫的犹豫。她跃下山崖，化作一道蓝色的光，直直砸向那几乎快要碎裂的地面。

    杨戬本就受了重伤，他有心要阻止，可却慢了一步，只能看着自己妹妹融入封印。一瞬间额上的天眼迸射金光，灼热的灵气穿透了乌云。

    ……

    眼前的一切在这一刻出现了扭曲，很快又幻化成了另外一个幻境。

    我看到杨戬只身一人立在山顶，手中仍旧提着那把看起来就相当沉重的开山斧。他背后的元神是漂亮的金色，是我见过最高大的，几乎比得上他此时落脚的大山。

    杨戬凝神静气，随后挥动手里的斧子直直劈向面前的山峰。随着金光乍起，地面开裂，碎石纷飞，响声震天动地。那强大的元神伸出了手，扒着面前的裂缝，随着暴涨的灵气，居然硬生生地把山给分成了两半。

    我看着杨戬的表情由期待变成了焦急。看着他跳下方才劈开的地方，在山底翻开一块块岩石，大声地喊着母亲。

    可他搬开了每一块石头，翻查了每个角落，却都找不到自己想见的人。

    山底的点点星光随风而去，金色的碎片缓缓落在他的身上。

    开山斧离开指尖砸向地面，杨戬双腿一弯，整个人泄了气一般跪在地上。他低着头，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到下巴，最后渗入泥土中。

    幻境再次变化。

    这一次我看到了身型单薄的少年杨戬。

    他跪在草地上，朝着被火焰染成红色的天空大声嘶吼。说天道不公，不问善恶；说他那天帝舅舅瞎了眼，不配统领三界。一直骂到双眼通红，声嘶力竭。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难受得紧。就算他听不到，我也想上前安慰他一句。

    左脚迈出，我不小心踩断了一根细小的树枝，前方的杨戬立即回过了头。

    我看到他的瞳孔缩了一下，所以我愣住了。——今天早些时候我落入他的记忆里，看到他去找刘彦昌算账的时候，我可是废了老大的劲也碰不到他。刚才我看到杨婵跳入山崖、杨戬劈开桃山时也是一样，所有人都不曾注意过我。

    因此我以为他看的人应该在我身后，便转过头看了一眼。

    这个巨大的火圈还在烧，周围并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

    我一脸疑惑地转过头，正好看到杨戬从地上跃起，脚下生风冲到了我面前，伸手将我拉进了他怀里。

    他力气大得要命，双手勒着我的力道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想把我给就地正法了。

    ……

    所以他为什么能碰到我？！

    杨戬的喉咙已经哑了，声音里还带着些许哽咽。

    想必在这幻境之外，我依旧坐在他旁边试图帮他平复天眼的躁动。在这个本应该只属于他的幻境里，他不是战神，而是一个身着鹅黄色长衫的少年，是个遍体鳞伤的可怜人。

    这个可怜人抱着我，求我不要走。

    66.

    我移开了手，几乎是从床上栽下来的。

    在这之前我也没预料到，原本只是帮杨戬看看伤，怎么会被他的灵气反噬了，连带着情绪也一起塞了进来。——那种巨大的痛苦瞬间压向了我。我几乎没办法呼吸，像个疯子一样缩在房间角落里哭。

    以至于之后进来的老康看到我哭成那样还以为杨戬躺在床上“英年早逝”了，差点儿没跟着一起哭。

    还是老姚眼睛尖反应快，看到杨戬还在出气，就转身给我倒了一杯酒，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冷静一下。

    火辣辣的味道顺着喉咙淌下，片刻之后，我终于缓了过来，看着床上依旧蹙眉沉睡的杨戬意识到这么下去不是个事。于是拍拍脸活动了一下手指强迫自己先把幻境中的事情忘掉，告诉老康和老姚我哭鼻子的事情不能让杨戬知道，随后就又坐了回去，继续帮他治眼睛。——起码让它别再往外渗血了。

    到了半夜，杨戬恢复了意识。彼时我正在清点药材，分好未来几天的量，又列了一个单子，想挨个试试药性看看效果，就算治不好，那也要让他好受些。

    至于杨戬是何时站在我身后的，又看了多久，我毫无察觉。只是写到一半纸用完了，想想不久前听老康说杨戬房间里的柜子里有，就起身去拿。

    弯腰打开柜门的时候，我正好看到了放在纸张旁的木盒子，以及里面那块略显眼熟的玉石。哦，准确地说，已经不是“那块”了，因为它已经碎成了好几瓣，看起来也不像是被简简单单摔成这样的。

    怪不得我一直没在杨戬的脖子上见过，原来它碎了。

    出于好奇，我把那些碎块都捡了起来，放在掌心拼了一下，发现只能拼个大概，缺了很多部分。

    杨婵说这是“她”送给杨戬的，所以“她”是谁？杨戬的心上人？那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呢？

    我把东西放回原处，想着以后有机会了再问问他，眼下还是先干正事。一转身，发现那么大一个杨戬就站在身后，吓得我差点儿直接给他一拳。

    “你不声不响的站我身后也不怕我突然转身撞到你？！”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木盒子里装的玉石碎块，半晌才开口：“那是你送给我的。十二年前那场大劫，它碎了。我之后只捡回来这么多，拼不好了。”

    居然是我送的不是心上人送的吗？！原来我千年前就给我外甥送这种廉价的东西打发小孩儿？也怪不得杨婵说杨戬最开始不喜欢，还把它给扔了。想想杨戬把一支口琴贴身带了快两千年，好像一直保存着这块石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虽然前者是他母亲送的，那个分量根本不是我能比的。但听到他这么说，我还是会觉得很感动。

    我本来还感叹是哪个幸运儿让杨戬记挂了这么久，结果没想到不是什么幸运儿，是我这个便宜姨娘。

    我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三界所以这辈子才会有杨戬这么个孝顺外甥。

    ……

    话说神仙会有上辈子吗？

    算了不重要。

    我开始给杨戬画饼说我之后要送他一块更大、更珍贵、更好看的，然后拉着他的袖子让他坐在我旁边，摸了脉搏又探了灵脉，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就开口问他天眼还疼不疼。

    杨戬点点头：“有点儿，但不严重。”

    他肯说疼，那就不是很疼了。不管是药起了作用还是我的灵气起了作用，总之，这是好事。

    于是我挥挥手，让他躺回去睡觉，明天继续给他敷药。他却说自己睡得够多了，出了一趟房间，回来之后手里拿着一个白馒头，还端了个小碟子，里面盛着小菜。

    也是，睡了这么久，也该饿了。

    “我刚才碰到老康了。——他说你哭了，怎么回事？”

    我差点儿没把手里的毛笔捏断。

    说好的不告诉你家二爷呢？！转头就忘是吧？！

    不过仔细一想，他能这么问就说明他不知道我曾经被拉进了他的幻境里，也不知道那个少年模样的他抱着我求我不要离开的事情，又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看到的不是真实的我。

    这件事很严肃，那幻境里的梦魇不该被带进现实，他不知道反而比较好。所以我不打算说，自然也不会告诉他我为什么哭。

    他问我，我就当做没听见。但他杨二郎很有耐心，每过一会儿就问，哪怕我一直装忙不理他。

    最后我终于装不下去了，就告诉他我在哭我师兄。随即用袖子掩住脸，一边装哭一边说：“雷震子啊，我苦命的师兄啊呜呜呜呜！”

    杨戬自然知道我在胡说八道，坚持了半天还是放弃了从我口中套话。只是说，他担心我心情不好，没人安慰我。

    “……我没有心情不好。”只是被迫感受到了他曾经的痛苦，一时间经受不住才哭的。——如果硬要说的话，我难过是因为看到他就会觉得心疼。

    也不知道他失去一切的时候是否有人陪在旁边安慰他，而他又是如何度过寂静的夜晚、熬过那绵长的痛苦和无尽的思念。

    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搭在墨台上重新检查我列出来的东西。杨戬早就吃完了饭坐在旁边看着，然后告诉我这些药其实他之前都用过，但是收效甚微。

    我告诉他，其实就算方子和草药的品质一样，不同的用法、不同的人下手也会有不一样的效果。反正其他人看了都说治不好，不如让我试试，又不要钱。

    杨戬点点头，说还好沉香中毒时有我在旁边。

    我察觉到他是想哄我开心，于是伸手揪了揪他的脸，说别哄了别哄了，我现在心情还行，再哄就飘了。

    “那你什么时候睡觉？”

    我想了想，直说打扰了，然后打算收拾东西准备去小窝棚那里继续努力，结果被他摁住了。

    “你照顾了我这么久，我还在乎这个吗？——今晚还会下雨，别出去了。”

    什么破云啊天天下雨。

    想来我的实力比杨戬差多了。他运了一夜的九玄神功依旧精神抖擞，我帮他看了看天眼就累得要死。几乎是脑袋一碰枕头就睡着了。印象里睡着前还看到杨戬在试图把他那长长的三尖两刃刀收起来，结果我还没看到他是怎么对付那么长一把武器的，就开始做梦了。

    梦里是一只猫儿，总是在蹭我的脸，弄得我很痒。有几次我被蹭得不耐烦了，就伸手赶它。

    啧，这猫怎么摸起来跟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