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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倦烟雨浓

    二师姐满头的金翠唤醒了幻玉公主的神志。只见二师姐梳着凌虚髻,乌发交拧,如云般凌托于空。右侧插一支金凤衔珠步摇,三串红宝石坠角的珍珠流苏从金凤口中衔着的稍大颗珍珠下贯出,左侧插一支嵌蓝宝石盆景簪,其余插几支金花小插。

    幻玉心想:这皇都的繁华把往昔素雅的二师姐装饰得看不出了曾经的模样。

    二师姐看向来客,像是一眼就把幻玉定在了眼中。

    光阴似箭,箭穿飞行中彼此都已长大,不再是当初的孩提模样。幻玉略带疑问的问道:“二师姐?”笑意从心间蔓延开。二师姐压住内心的欢快,“师妹!”说着执了幻玉的手,“来,到这里和师姐坐下,舟车劳顿,让你的侍卫也在下宾落座。”说着像是把包裹的毛巾展开般看着幻玉,“我们俩坐那里。”二师姐拉着幻玉坐在上宾处,随即拍手两声,下座纱帐里传出空灵的箜篌声,乐声轻调,不扰言语。接着她执起银质酒壶,斟满幻玉面前的汝窑弟青酒盏,又斟满自己的粉青酒盏。二人把酒言欢忆往昔。

    八年前,众徒随清风道人在青峰山修习武艺,每日习武修心。五年后,有几个徒儿陆续下山。

    “五师弟走后你也下山了,”二师姐说着,似是略带遗憾,“你走后不久,父皇招我回安都,为我挑选驸马。”

    幻玉拿起酒盏,饮下这杯中酒。当初五师兄匆忙下山,并未留下任何音讯,母亲也派人急招她回宫,她在山中强留三日,仍未等来五师兄的消息。便跟随来人回到母国。回到宫中,原来是南傩王子与自己的婚约有变。联姻本就是政治所需,如今取消,于国无碍即可。至于五师兄,仍是未有音讯。时间久了,也便淡忘了,但这淡忘还是一根刺,正在被岁月消化。幻玉起身,斟满二师姐与自己的酒盏,口中笑道:“明晚一定要到师姐府中拜访,见一见师姐的得意驸马。”

    二师姐用袖口半掩着面,似是有些害羞。穿着的天水碧宽袖罗衫衬出她的清新,一袭紫色蹙金银线绣花鸟纹裙腰长裙,鹅黄色团花纹披帛似是点缀的点点仙气。只见她眼珠一转,抻头向幻玉耳边问道:“师妹可曾听闻枫林阁?”

    幻玉心中一凛,控制住从内心溢出的不安神情。这是自出了母国初次在外人口中提及“枫林阁”,虽然此前早就想过,她极力让自己清风淡然般的回答,梅子酒在她的脸上晕出淡淡的粉色,“哦?不知是什么好去处?”转过头继续问道:“师姐要带我去吗?”

    二师姐左手拿着酒盏,右手食指在嘴唇前摆了两摆,悄然说道:“快入秋了,坊间传闻:待到三秋,枫林阁周身的枫叶遍红,如铺就的栈道,延而可入,有不可多见的宝物。”

    “嗯?”幻玉微皱了皱眉,嘴角硬扯出一丝笑,疑道:“竟有宝物让师姐称之为不可多见?”

    “想着无非是些金银珠宝,世人所贪恋的俗物吧!”二师姐语气顿住,似是肯定,“应该也有些不可多得的稀世之物”,又瞧着幻玉,“师妹听着不动心吗?”

    幻玉像是醒了酒,回应二师姐迷醉的眼神,“你我生在王室,金钱权势自不必缺,怕又是一场祸端的由头。”

    二师姐听了此话,回味了两遍,眼神有些涣散,像寒冬的梅花覆上了雪般的沉静良久。忽像是对自己说:“静影沉璧,却想捞出来看一看沉下去的玉璧有多美。”

    酩酊大醉的两个人被仆从搀扶到后门,上了马车回到各自住所。满身酒气的幻玉被冷梅扶回驿站的房间内,醉心服侍她脱衣睡下。

    是夜,月色清冷。一道影闪入幻玉公主的房内。

    “玄影参见少主,”玄影行跪礼,神情峻冷,“禀少主,这是清竹和幻影的身世家世密函。”只见他着石青色云凤暗纹圆领袍,腰间系着一条蹀躞带,手臂束着黑色皮革臂鞲,向坐在八仙桌旁圆鼓凳上未有丝毫醉态的幻玉公主呈上一份密函。千杯之酒仅是在她的脸颊上留下淡之又淡的粉色。

    “起身说话。”

    那少年起身,恭敬垂手站立。幻玉公主又问:“失窃之物有下落了吗?”

    “禀少主,只查得陶先生隐在一处庄院,明日寅时三刻后与人交易,失窃之物还未现踪迹。我等已在庄院四围布防,等少主示下。”半空中的明月散出的光透过象牙白的窗纸照在玄影的脸庞上,分明是一张玄月的脸,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神情。

    幻玉摊开手掌,手中躺着一枚血菊金镖,它蜷缩着,等待舐血的召唤。她料得陶先生能从枫林阁中盗得“珍宝”,也必能暗度陈仓。幻玉抬头看着玄影面庞上眉心间的一点黑痣,向他伸出摊开的手掌,说道:“明日寅时三刻后,若陶先生果与之交易,就让他饮下这枚血菊金镖。”

    玄影小心翼翼拿起血菊金镖,口中轻声回应:“属下谨遵少主之命。”

    “明晚我醉卧六公主府,整夜不归。”幻玉站起身,迎着月亮,似是对玄影说起。

    “是。”

    “去吧。”幻玉披着银色的月光,想着去二师姐府中拜访备些她喜欢的礼物,不知师姐喜欢的物事变了没有?正要陷入深思,不禁又想起在悦苒客庄偶遇的“清雅公子”,笑意从嘴角溢出。

    晨光熙微,今日是上朝向吴国君主朝贡的日子。幻玉早已起身再次把贡品检阅一遍,茜香罗、彩霞石砚,夜光杯,苦水玫瑰,党参。点检完毕,开拔进宫。

    大殿金碧辉煌,幻玉公主穿着海棠红茜香花纹妆花缎圆领袍,发戴金冠,腰间束一条茜色革带。对吴国君主行跪礼参拜。

    “茜香国幻玉长公主拜见大吴国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君主一副慈眉善目,赐“起身”。

    幻玉公主起身“谢主隆恩”。抬眼间却见君主右手侧宝座之下第二个人,正是昨晚在悦苒客庄偶遇的翩翩少年郎,眼神像是被鳔胶粘住了,只见“清雅公子”头戴玉冠,身着银鼠灰织金蟒锦袍,腰间束一条金镶白玉带。看着他的站位与穿着幻玉大约知道这位公子的皇子身份。二皇子抬眼把幻玉的失态尽收眼底。他沉思着,这茜香国幻玉长公主正是昨晚在悦苒客庄偶遇的着男装之女子,英姿逼人,颇有气场。果然与大吴的公主们有所不同。二皇子眨眨眼,幻玉恍然收起自己的失态。

    皇帝赐宴,命二皇子孟靖渊招待外藩使者。珍馐肴馔后二皇子携幻玉公主御花园赏花。幻玉公主有些飘飘然,如若把昨日的偶遇比作梦境,今日大梦初醒般仍还是在梦中,她还未曾料到这就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美好定格。两人缓步走在园中,身后的仆从也远远近近的随着。

    幻玉公主看向二皇子,道:“二殿下尚未娶亲?”

    幻玉公主问的突兀,孟靖渊听了耳朵烧红起来,说道:“尚否。”

    “秋日渐进,不知二殿下可有狩猎的好去处?”说着假想拉起手中的弓,右手搭箭,朝空中射去,“咻……”射完假想箭的幻玉公主笑意拂面的看着孟靖渊。

    “秋意渐浓,父皇确在半月之后准备秋狝,”孟靖渊语气顿住,看着被他的目光捆绑住的茜香国幻玉长公主,“若公主想练习身手,我可以带公主去皇族日常小猎场。”

    “明日。”幻玉把这答应的话迅速定下日期,以免跑掉,“明日请二殿下来驿馆携我同去可好?”

    “好,明日用完早饭我去驿馆等候公主。”

    二人就此别过,幻玉回驿馆收拾停当欲去六公主府,早吩咐了人去六公主府上送了拜帖。幻玉搬着礼品进了六公主府。六公主一派金翠耀眼,发梳双环望仙髻,发髻上插一对镶翡翠钿头金钗,两对花丝镶嵌花头簪压鬓,额间贴火焰红花钿,绿色半袖罗衫下,双臂都戴着金缠钏,一袭“十二破”仙裙,肩上搭一条茶褐色披帛。

    推杯换盏之际,玄月早已从幻玉公主身后隐匿,乘着淡淡的夜色摸清六公主府的布局。

    六公主恍然说道:“五师弟不知这些年去了哪里?”又满脸迷惑的补充,“我们众师兄弟,今唯有五师弟不知何所去!”继而盯住幻玉的脸问道:“师妹有五师弟的下落吗?”六公主执着酒盏,双腿已不听主人的使唤。

    幻玉突然顿住,继而摇了摇头,似半醉半醒,“师姐,你醉了。自从当年别过,你我都未曾知五师兄的下落了吧!”

    六公主满是醉意拂笑而过。

    酒酣之后,幻玉已在六公主府的客房睡下。

    上空的月色朦胧,东边的地平线已溢出红日的边缘。夜色微微淡开,又淡开一些。已是卯时,玄影如影子般随在陶先生的不远处。陶先生走走停停,似驻足而东张西望。天刚微亮,空气中还有稀薄的夜色,这个时间正是人心最为懈怠之时。万物透彻,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疏漏。陶先生接手对面推过来的推车,车轮辗转,巷子已无他人,只剩陶先生推着一辆木质推车。玄影从左手衣袖边取下血菊金镖,镖身舒展几片叶瓣,松开衣袖的布料,一由玄影拿在右手中,飞手向陶先生的颈项掷去。血菊金镖在微微升起的曦光中舒展开它全身的金色花瓣,瓣尖凌利,飞身旋转,刺入陶先生的咽喉,不及他发出声响,任由心底漫出错愕的挣扎,花瓣吸吮流出的血液,仿佛树根在吸收土壤中的水分,金色的花瓣吸饱了鲜血化身为一支血色菊花,花瓣饱满莹润。一束阳光射来,血菊瞬间枯萎,微风拂过,残败干枯的花瓣随风飘去,化为天地之间的一粒粒尘埃。

    天色忽然晦暗,滴下几滴雨。幻玉出了六公主府,被两三滴雨点儿滴在面庞上,她低头看看地上是否有密麻的雨滴,伸出左手在空气中衡量天气。停驻稍许,没有雨点儿落在手掌中。孟靖渊用过早饭,出了房门去马厩的路上,有两三滴雨点儿落在面庞上,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忽然晦暗的天空,心中想到:即使下了雨,也要到驿馆去略坐一坐吧!

    云朵忽而觉得还想在上空飘一会儿,不想急急而去。于是风带着云儿走走停停,阳光照例洒满大地,有两个人嘴角都溢满了内心的喜悦。

    孟靖渊骑马来到驿馆外的青石路上,见对面远处有一骑马女子缓缓而来。清风拂动,吹动骑马女子帷帽上缀下的白绢纱。孟靖渊看了骑马女子一眼,在心中描画,似乎是觉得只见了一眼没能记住女子的全貌,情不自禁又抬眼重暼一目,马儿像是读懂了主人的心,也慢下了蹄下的步伐。只见骑马女子穿着一件对襟直袖绣蝶赶花白绢衫,衣领镶有茜粉色缘边,一袭茜色嵌白色茜香花花间裙,外笼一层淡茜色纱裙,脚穿云头履。

    二人骑马交错而过。

    孟靖渊耳听有人唤他“二殿下”。他轻缓回头,周边并无所识之人。

    幻玉勒马调转而来,一手撩起帷帽的白绢纱,只见满眼喜悦,道:“二殿下,二殿下看见我怎么不理我?”

    孟靖渊如游走在深海中的鱼,沉寂了。一会儿这鱼儿又幻化成绚彩的蝴蝶,去采食白绢衫上各色牡丹的花粉。他原想亦或根本未想幻玉公主本就是一身男装打扮,竟是出乎所料。

    马儿悠闲的走着,全然知道马背上两个人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两人一行,到了皇族日常小猎场,丰容苑。

    孟靖渊携幻玉公主到了弓箭区,早有旁支皇亲过来请安。他看似随手拿起一张弓,从箭筒中取出一支木杆箭,“让我为幻玉公主试一试这张弓。”说着搭箭拉弓,木杆箭在疾驰中轻微摆动,十字交心箭簇笃射在靶心右侧处,孟靖渊没有显出失望的表情,他面露微笑,从箭筒中又取出一支木杆箭和着弓交给幻玉。幻玉解开帷帽在下巴处的蝴蝶结,把帷帽摘下,露出脸上淡淡的桃花妆,头顶的朝云近香髻下插着一支金镶翠嵌红宝石牡丹花宝钿也与装扮融合起来。孟靖渊腾出左手拿过帷帽,幻玉没有道谢,仿佛两人已是熟识的老友,眼里早已充斥着笑意,如一片阳光洒在孟靖渊的身上。搭箭拉弓,十字交心箭簇的木杆箭在疾驰中轻微摆动,笃射在孟靖渊那支木杆箭的右侧,似两支箭依偎在一起。这一箭,仿佛不是射在箭靶上,而是射进了孟靖渊的心里。两人心有灵犀,相视一笑。

    时间走走停停,幻玉回了驿馆,孟靖渊回了自己的靖王府。太阳像是倦了,把天空交给了云朵,云朵得了命令撒了欢,笼笼统统的落下来。一时间,烟雨濛濛,水汽氤氲,天地间被烟雾笼着,烟雨太美,仆人们早已忘记把廊子里的竹帘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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