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之前,珀尔村和世界上所有村庄一样的平凡普通;而现在,村里的青壮年因为争夺前人留下的财富而大打出手,几乎都因此而丧命。
现在的珀尔村根本找不出一堵完好无损的墙壁,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幸存的绝大多数都是些没有劳动能力的老弱病残。
黄昏,一位老翁住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家门口走出来,缓慢地坐在门槛上,眼睛是浑浊的黄,
没有悲伤,只剩麻木。
他就这么坐着,看荒凉的街道。
最近没有人争了,能争的人都去世了,被争的财产也被那些法师们以索要报酬的名义拿走了。
他悲凉的身影动也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夕阳西下,光线逐渐转弱。
该回去了,他想。
忽然,他听见一声不属于幸存者的询问,是很陌生的声音。
“老人家,这里是珀尔村吗?”
老翁僵硬而缓慢地转头望过去,是一个衣着破烂但笑得关切的中年人。他许久没感受过被“关心”的这种情绪,于是,老翁激动地拉住中年人,絮絮叨叨地、语序混乱地说起了这阵子发生的事。
交谈间,老翁得知,这不起眼的中年人竟是个驱魔人,他来这里,就是要赴早前与原村长的消灭邪恶巫师之约。得知驱魔人是来对付那巫师的,老翁激动到眼泪汪汪。
驱魔人安抚好他,随手从破烂的袖筒中扔出数不清的蛾子,他答应老翁,等他集结好队伍,就前往密林对付那巫师,一定要为村长和因此丧命的村人找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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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之中是一如既往的昏暗,只在木屋门口挂着一个小小的灯笼,里面有一根蜡烛正缓缓燃烧。
方一和肖然坐在溪边,她倚着他的肩,一手拿钩针,一手拿绒线团,冬天快到了,她想给他织一条围巾。
强大的巫师其实并不需要外衣来抵御严寒,但因为是她的礼物,他就没有跟方一说这件事,由着她织。
他们商量着,想在现在的木屋旁边建多一间小屋子,用来放多余的杂物,讨论着要建成什么样式。
像这样平凡琐碎的日常讨论,是两人都很享受的时刻。
方一兴致勃勃,语气上扬着,“我觉得开一个大的门比较好,你想啊……”说了一句,她的声音慢慢低下来,直至消失。
肖然觉得有些奇怪,歪头朝肩膀她的位置看,却对上了一双空洞的眼。
不,她不该是这样的,他心头一惊,打算伸手推推她的肩膀,让她不要再玩这样的游戏。
方一猛地抽出围巾之中的钩针,用了十分的力气,迅猛地往他胸口扎去——
本能的求生欲让他立刻后退,然后瞬间消失转移在原地。可是,他已经习惯带着她行动了,这次也不例外。
于是在木屋门口,他停下来的时候,她手中细长锋利的钩针就这么深深地扎进了他胸口的位置。
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凭借最后的一点意识,他将怀中人推到两米远之外,定住她。肖然嘴角溢出大量的鲜血,胸口有一块阴影,比黑更黑,那是血液染的。
他跌坐在地上,瞳孔因震惊而放大,伤口除了疼痛,还有极致的麻和痒,好像有什么钻进去了,但他无暇顾及,痛苦而又不解地看向不远处挣扎着要再给他来上一针的爱人。
爱人原本清亮柔和的眼神消失了,只有空洞和麻木,她像个被操控的人偶。
肖然的心比伤口更痛。他连续不断小声地喘息,借此来缓解些痛苦。他闭上眼,稍作休息,别的感官依旧保持着对周围讯息的捕捉。
密林之中没有药,他也不会疗伤的术法,只能像儿时那样,硬扛过每个痛苦的夜。
伤口处似乎有什么在蠕动,沿着血管不知道往哪儿钻,伴随着它的动作,他明显感觉到了生命力和法力的流失。
这样可不行,肖然想。强忍住剧痛,他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步地朝方一的方向走,他得把她带到更安全隐蔽的地方。
快,快到了,他强忍住伤痛。
某一瞬,尖锐的破空声打破了森林的寂静,他感受到了空气的流动,想躲,又想拉着方一避开,可他伤得实在太重了,动作也慢了不少。
肖然只来得及碰到她的肩,在用力推开她之前,在此千钧一发之际——
他清楚得看见她的目光突然恢复了轻柔,然后是痛苦,再之后是决绝。
方一破开了他的限制,双手用力把他推倒。
她动作迅速,又用力,他被甩倒在半米之外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三两道箭矢从背后贯穿她,就像上次在沼泽那样。
无能为力感包围了他。
她重重地倒下去,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在心里对肖然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对不起,我不想杀你的。
对不……
方一永远地闭上了眼。
下一秒,肖然在痛苦的刺激下激发出身体所剩无几的力气,他飞快地冲过去,抱起她软下来的身体。
抬头一看,空地周围凭空出现了几十号人,拿着兵器的、拿着法杖的、拿着个小铃铛的……
铃铛晃动,他明显感觉到,身体里的那个东西随铃铛的动作在血脉里横冲直撞,喉间有血气疯狂上涌。
他用仇恨的眼神静静地与他们对峙。
安静的森林里只有铃铛清脆的、规律的响声。
相持的某个瞬间,他眼中寒芒闪过,就是现在——
肖然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出空间移动,到了密林和高山之间的某个瀑布前。他手颤抖着,尽量轻柔地把自己的爱人放到地上。
做完这一切,他猛地呕出一口血,视线变得越发模糊。惨白的手指小心地放在她的鼻尖,却感受不到半点呼吸;侧耳倾听她的心跳,却只听见吓人的寂静。
他的爱人啊,是真的消失了吗?
肖然又吐出一口血。
他恨,好恨啊……
为什么,他只是想和喜欢的人简单地生活而已,就这么个简单的愿望……
体内的东西依旧在血脉中翻涌,止不住的剧痛蔓延全身。
好痛啊……
好恨啊……
肖然扯了扯嘴角,那些伤害她的人,是该付出代价。
干脆地,他咬破了食指,原本就所剩无几的血珠吝啬地溢出来,这不够,他用力撕开了伤口。
鲜血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肖然有气无力地,满意地笑了。
我以我的生命起誓,要让所有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
带着他所有的痛苦和怨气,咬破的手指开始在泥土地里划出一个个符咒,每一笔写完,血红的笔画飘浮到空中,扭曲着,蕴含了这片森林里所有生物的怨气。
一个手指的血远远不够,他眼前发黑,咬破了一根又一根指头,十指鲜血淋漓。
最后一撇了,他抬头,不远处,站了乌压压的人群。
不管他们,肖然飞快地添上最后一划——
法阵启动了。
不知恐惧的所谓的勇者们啊,竟然还敢前进,他在心中嘲讽。踉跄着脚步,他走到爱人身边,再也没有力气,倒了下来,倒在她的身侧。
肖然笑了,又露出个比笑还难看的表情。
他想,如果真的有来世的话,他还想和她一起。
要比现在幸福。
以他们为中心,周围起了一圈火焰。
烈火向内燃烧,盖住了他们;烈火以极快的速度蔓延,不过两三秒时间,便吞噬了前来追击的所有勇者。
它燃烧着,怒吼着,不可阻拦地向四面八方蔓延。火星四处飘扬,随意落在某处,直至附着物燃烧殆尽,又飘走,寻找下一个吞噬的目标。
密林被吞噬了,村庄被吞噬了,街镇被吞噬了,整个约克郡陷入了火海之中。
邪恶的巫师,终于达成了他会为祸人间的预言。
不详的少女,也终于被证实,将祸端引入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