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江湖之中以五派为首，而五派中，则以苍梧派为首。

    苍梧派谷邱堂，是苍梧派众长老议事的地方。

    那建筑从正面看极是正气恢弘，更为难得的是建在峰顶，非奇工巧匠难为，整个建筑云雾相绕，直接九霄，便是与燕京的知名楼阁相比也不遑多让，人在其中只觉豁然明亮，一如苍梧派历来给人的印象。

    但鲜有人知晓，这正气凛然的谷邱堂正下方，竟有一处阴暗地牢，向地下纵深数十尺有余，通过谷邱堂后暗门，要走过一条狭窄到无法直立的阶梯，便可进入。

    地牢中仿佛隔绝了外界，除了不知哪里的水滴日复一日坠落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一年四季均潮湿阴冷，弥散着一股难言的恶臭，连蜡烛都不曾点燃一根，漆黑一片，只有从狭长的排气洞中透出微微的光亮。

    静谧数日的地牢，今日终于有了些其他声响。

    随着周围的墙壁一寸寸被照亮，一个身影沿着阶梯拾级而下，是一手持火把的清瘦少年，那少年身着苍梧派内门弟子的白金滚边服饰，在火光隐现下，仍可见其面容俊秀，作为习武之人却透着几分书生气。

    这正是苍梧派年轻一代中最受器重的弟子之一，陆长岳。

    陆长岳除了习武天赋极高，为人也一向谨慎刻苦，虽待人多温和，但律己极严苛，平素不曾短了一日的练武，却从未见过他仪容外形有过半分凌乱，永远是面带着三分笑意，形容清雅不似江湖人士。

    然而此时，陆长岳却面色凝重，发髻都被低矮墙壁蹭的歪了几分，几缕发丝掉落出来，他丝毫未曾察觉，只是脑中万种念头翻腾，步伐沉沉地向地牢深处走去。

    打开最后一扇石门，便是囚禁着众人口中恶贯满盈的魔教妖女的所在地。

    他曾在脑中构想了多次，那个自信张扬的少女受尽折磨后，如今境况如何，见到他会作何反应，但是从未想过会是眼前这样的一幕。

    映入眼帘的就是倚靠在墙壁边的少女。

    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很容易就让人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反应也迟钝起来。

    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到来，正侧头看着排气洞出神，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眼神随着微弱光亮中飘散着的细小尘埃微微游移，看着毫无生气。

    说来也奇怪，地牢的环境脏污不堪，那少女身上也遍布血迹，闭塞的环境里弥漫着恶臭和血腥味，但陆长岳却觉得，此时排气洞中透出的微光，在她侧颜上打出了一层薄薄的金光，让她看起来美的触目惊心，却又无比祥和。

    仿佛她在享受和暖旭日照拂，而非在这阴暗地牢中受囚。

    陆长岳有一瞬的愣怔，他脑中不自觉想到三个月前初见她的样子。

    那日陆长岳负责查验师弟师妹们的功课，突然有山下弟子传讯，说有人要硬闯苍梧山门，指明要见邱代云，那传信的弟子嘴角见血，显是被霸道内功所伤。

    苍梧派立足江湖之巅多年，很久没有这种被人上门叫嚣的经历，而守山门的弟子虽是外门低阶弟子，但作为苍梧派的正经弟子，功力实在不能算弱，更何况山门处弟子众多，如若不是来者武功极高，以寡敌众也很难伤人至此。

    而那闯山门之人要见的邱代云也并非名不见经传，她是苍梧派五大长老之一，在江湖上也算是叫得上名号的人物，也正是陆长岳的师娘。

    陆长岳只觉事情复杂，他便使人去请师娘，自己先下山前去查看。

    到了山门处，只见众弟子手持武器，列阵围着一红裙少女。

    那少女身形窈窕，身姿挺拔而立，一根红绸束长马尾，丝带伴着发梢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单手背着轻轻踱步，略有不耐，另一手把玩着一把未出鞘的剑。

    “何人擅闯？”陆长岳向前一步，持剑喝道。

    几乎在须臾之间，那少女便不知如何突破阵法，疾步如鬼魅一般逼近陆长岳身前，趁他反应不及，已用剑柄抵着他脖子的要穴，她的脸颊停在他眼前寸许。

    她盯着陆长岳，微微翘起嘴角，露出几分不屑的神态道：“又叫帮手？那你听好，本女侠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楚绯是也。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早些喊了邱代云来见我是正经。”

    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模样生的极好，不施粉黛，却让周围一切在她的容光下尽数失色，她的发饰很是引人注目，额间珠串中有一玲珑剔透的眉心坠，随着她快速逼近，颤动熠熠生辉。

    那时恰值清晨，晨光自林间穿透而下，投射在红衣少女楚绯的脸庞上，构成一副唯美的画卷，苍梧派首席长老的大弟子陆长岳，竟被她用一把未出鞘的剑柄制住，一时间忘了任何动作。

    ……

    “咳咳……”忽而一阵咳嗽声传来，拉回了陆长岳的思绪。

    他看到方才靠在墙角失神的少女突然咳嗽起来，光线中的尘埃被打乱，随着咳嗽浮动跳跃，她的声音像是破风箱一般，咳出闷闷的胸音，整个人薄薄一片，仿佛要喘不上气。

    记忆中明媚张狂的少女，和眼前形容惨淡的少女，慢慢重叠在一起。

    陆长岳不由自主地上前蹲在她面前，想要帮她顺顺气，不知又想到什么，他的手指在她后背空悬片刻，复又攥拳收了回来。

    在剧烈咳嗽下，楚绯忽然紧闭双目，鸦羽一般的睫毛轻轻颤动，一瞬间唇角便溢出血迹，显然是咳嗽牵动内伤，她却眉头都不皱分毫，毫不在意的偏头，将血水一口唾在地上，而后勉力抬起胳膊擦去唇边遗留的血。

    那血水溅到陆长岳白色的衣摆上，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逐渐缓过来后，楚绯才抬头看着陆长岳，嘴角慢慢地上扬起来，眼睛里又露出了几分桀骜不驯的神情，仿佛刚刚落寞出神的人不是她。

    她望着他，嗓音沙哑，嘲讽道：“陆师兄这是又来做戏了？”

    陆长岳微微一震，不答她的话，只是低头看着她的手腕上血洞一样的伤痕，微有动容：“你的手……”

    楚绯凝望着他不言语，仿佛是想看看他是真的不知还是做戏，片刻后嗤笑一声，浑不在意道：“筋脉尽断。你可知，这对学武之人意味什么？”

    陆长岳猛地抬头看她，又躲开她的目光，他自然知道，她怕是终身再也无法习武了，便是日后好生休养，四肢用力也是不行，下半生便形如瘫痪，他也没有想到，师父师母他们竟会对她下此狠手，他低声问：“为什么……这么对你？”

    楚绯斜眼瞧他，看他似乎是真的不知，便眯眼回忆道：“起初我以为，他们误会掌门是被我所杀，解释清楚便好了，要紧的是找到真凶，但是，后来才知道，他们竟毫不关心掌门因何而死，原来是瞧中了我的功法。”

    陆长岳不解地看着她：“你的功法？”

    “无岐八卷，你可曾听闻过？”楚绯颔首问他，复又道：“原来我的好姨母，认下我不过是为了让我将无岐八卷功法要诀写给她——”

    “你可有告诉他们？”突然陆长岳出声打断了她，声音急促。

    “什么？”楚绯还在回忆中，一时愣怔反问。

    “无岐八卷……你可有告诉他们？”

    楚绯闻言笑了，竟有了几分得意少年气：“哼，我岂是这般威逼利诱便投降的人！”

    陆长岳低下头，思考了一瞬，抬头道：“阿绯——”戛然而止，又改口道：“楚姑娘，你可知今日我是来带你出去的，几位长老师叔要决议如何处置你。”

    “哦？说来听听，看看他们苦思冥想几日想出个什么办法。”

    “三日后便是风林论武大会，苍梧派已张贴英雄令，共同、共同观礼……”陆长岳顿了顿，声音发涩，缓缓道：“观礼诛杀魔教妖女楚绯，为掌门师叔报仇！”

    “魔教妖女也就罢了，立场不同，也不算冤枉我，口口声声说我们无岐宗乃魔教，还眼热我魔教的功法，这却是他们大大的不对了。”楚绯面露嘲意，悠然点评道，浑似在说别人的事。

    突然又目光灼灼看着陆长岳：“但是，你也信掌门是我下的手？”那目光仿佛在说，这么明显的嫁祸，你看不出来吗？

    “……”陆长岳默然无语，他的唇抿成了一条坚毅的线，目光慢慢下移，不再看她。

    楚绯便不再等他回答，冷哼一声，淡淡道：“你不信，但你仍听由他们冤枉我。”

    她偏过头去：“可笑！我曾竟还有几分心悦于你。”

    陆长岳猛然抬头看她，满脸的不可置信，他生的极为英俊，长眉入鬓，星目朗朗，他也知苍梧派众多女弟子对他一直私下多有爱慕，但从未有女子如此直接却又用这种语气跟他当面说过。

    脑中不由地回想起与她相处的三个月时光，他知她偶有离经叛道，行为举止也不似寻常女子，但与其他女子相比，却多了几分生机勃勃，他自己也有点茫然，是否有过那么几个瞬间，曾对她也有过几分真意。

    此时，他心中有了一个主意，心知说出来必将让她更看低他，换做从前的他，必将毫不犹豫说出来，而此时他竟感到有点难以开口。

    思忖片刻，陆长岳还是开口道：“倘若你告诉我无岐八卷的要诀，或许我可以去求一人，保你性命无虞。”

    楚绯愣住，随后笑了：“原来你也看中了无岐八卷，我竟不知我们魔教功法如此吃香。”

    她顿了顿，道：“你准备违背你的师父师母之命，救我这个魔教妖女吗？”

    陆长岳低眸，仿若没有看到她脸上的嘲讽之意，自顾自道：“风林论武那日，我可以求人将你带走，那人身份极贵重，武天诚邱代云他们绝不敢忤逆。”

    楚绯瞧不上这群所谓名门正派的伪君子，本欲直接拒绝，但看着他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听着他直呼他的师父师母名讳，心道原来他们也不似表面那般亲厚，竟生出几分捉弄人的想法来。

    邱代云是她的亲姨母，却为了得到功法要诀陷害背刺于她，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徒儿也是另有心思，想想他们师徒各怀心事便觉得真是一出好戏。

    陆长岳见她低头思忖不语，不由又有几分着急，竟忘了男女大防，双手抓起她的手，殷殷看着她，又开始用美色试图让她再次昏头。

    “阿绯，只要告诉我无岐八卷的要诀，我便可以保你性命。信我。”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