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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远山钟磬(6)

    鄣南山的另一头,自云霄深处,飘来一阵钟声,声入耳脉,在云朵层层的天空下、层峦迭嶂的群山中、荷叶叠翠的低谷上空绵延不息,回音未断,新的钟声起迭、再响。

    这是建元寺的钟声,淳于彦法师管辖的地方,预示国丧在即。

    只片刻,上佳公主和宣益公主不约而同来到柏榭唯一一处平石阔崖处,背对着烟气袅袅的水瀑和成片慈竹,朝钟声的方向遥遥跪下。

    霍珽和持雪已从观中跑出来,他父女得到了张熙哲的密令,正在打包如常所用护送章青砚几人一起回上阳,见到两位公主跪下,也下意识地屈膝跪恸不已。

    玉湖明镜,灵台风鸣。

    忽然,上佳公主仰首对天呼道:“父皇,父皇,你将女儿流放在此这些年,您老人家可曾想起女儿半点啊!”

    一旁的宣益公主被她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如今您驾崩了,女儿却还未得到释放的旨意。您是要女儿在此老死终生么?”

    上佳公主似乎积蓄了毕生力量声嘶力竭,却也只能在寥寥数语中诉尽一生的不幸。

    章青砚回想刚到绝响观时,上佳公主日日保持淡定,实则内心不甘在此度过余生,经常看到她独自一人拿起往日在京城的穿戴发呆,那些服饰流光溢彩,浓缩了本朝最奢华的底色,有时又看到她抱着几个小孩的虎皮帽和鞋袜哭泣。西窗剪月,南墙绕枝,她的心里从未离开过尘俗,她的身体只是隐藏在千山万壑里的一个壳而已。

    章青砚感同身受。忍耐是对现实的妥协。世上大多数人看破红尘只是力不从心,世上大多数人的爱恨情仇才是一生的运数。她要回上阳了,可也是对世俗的眷恋。这有什么错呢,原本好好的姻缘被拆散了,回去是对从前的弥补,谁能说谁虚伪和贪婪?上佳公主绝望了,因为支撑她的最后一点希望就此泯灭,哪怕她是公主,在乱世也好作罢。

    “上佳姐姐!”宣益公主泪流满面,伸手扶住上佳公主。

    上佳公主却站起身来,转头向慈竹林缓缓走去,林前有一处悬瀑深潭。

    章青砚产生不好预感,她却一时无法作出任何举动,只呆呆看住她。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她喃喃自语。

    听得宣益公主眉头深锁,一种不详预感也涌上心头,还未等她上前,就见章青砚疾步上前,拽住上佳公主的衣袖,“公主!”

    初夏瀑布如匹,加上山谷雨水充沛,几日来潭底快要漫过崖沿,天天奔腾的水花,呈现出一个季节的活力。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她仍喃喃念叨。

    那天边牛乳般的洁白云朵,与脚下翻滚的溪流,一起在天山林海里游荡。漫无目的的云和水,似乎天生带着桀骜的脾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她上佳公主却从未有过多少幸福的时光。数年斗转星移,她日日在孤山期待父亲不要再因为夫家的罪过而牵连她,她学着淡泊,学着忍耐,但她终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寄托在亲生父亲身上,到头来还是被遗忘。

    这一点,宣益公主深有同感,但她们的性格不同,上佳公主期待别人的认可,而宣益公主并未丢弃对爱的渴望,勇敢获得自己想要的,同样逃离宫廷的纷争,却用不同的心态等待命运、改变命运。但她们有一点是一样的,永远改变不了公主的身份,永远被这个身份钳制着不敢逾越规矩。

    “父皇,女儿再也回不去了——父皇,我的孩子呀,我想我的孩子了!”

    上佳公主说着,伸出手掌,十指迎着耀眼的阳光,可见她指心间粗茧纵横,多年埋首劳作,少有闲暇遁步寻清音、花前落日秉香烛的时候。可叹一朝尊贵的公主,此前如何风光了得,到头来也如农妇自给自足。

    章青砚如何阻挡得了一个想要寻死的人,孤勇和绝望犹如脱缰的野马支配着意志,除非外力不可抵抗,主观意念间选择生死,真的都在一念之间,一念之间啊——章青砚回眸凝视上佳公主,全身的力气正在渐渐消耗殆尽,急唤:“荃葙、霄环,快来……”

    她的话未完,上佳公主一把挣脱她的手掌,甩袖翻袍,一纵、一跃,闭上眼睛从崖口跳进了湍急的瀑潭。

    那汹涌的水流,像决堤水库里的水,四面八方喷涌而出,就算水性极好的人也不敢跳下去,除非也想死。

    上佳公主最后一丝袍边沉入水底时,雷神庙、龙虎殿、涵星池、演教殿……一一在章青砚眼前晃动,连着上佳公主从前的身影一起晃动——数年道袍加身,拂尘遮面,不过是被强制出家,心仍系万丈红尘,却也只能日日等待。她想,如果能顺利回到上阳,自己的命运又如何呢?能与爱的人在一起想必比现在好很多,至少不会像上佳公主一转身就是寂寞空虚冷,至少有个可以共生死的人。

    所以上佳公主自尽了,她失去了全部的希望,乱世像倾盆大雨,浇落一颗颗尘埃,那满是烟火气的尘埃,虽然不得人喜欢,但那里有烟火气啊!

    面对这一切,陈鉴似乎失去了意识。皇帝离世,虽在意料中,但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传来丧钟。他的确做好了抛却过去将章青砚带走的准备,可是丧钟也在一点一点唤醒他对皇帝的回忆,不是亲生父子,却曾有过最亲近的父子关系——他犹豫了,似乎在此刻为了一个女人丢失体面不是他该做的,想起陈询将名正言顺接帝位,他与章青砚曾被一道诏书切断——那个人为的隔阂啊——那人为的隔阂啊,绝不是他和章青砚当初想要的……一种无名的恼火“腾”的一下激起他一把捏住章青砚的手腕。

    钟声继续,在千山万水间,来回飘荡。

    同时,绝响观正门外,遥遥传来咯哒咯哒的马蹄声和铠甲咚锵咚锵、吭哧吭哧声,越来越近,直到门口声音才骤然停止,接着门被人推开,迎面一队穿着左右武卫饰猛虎花纹铠甲冠服的骑兵整装肃穆站立着,后面跟着左右金吾卫大将军司马清焕和左右骁卫大将军吴岩,以及留守在京的兵部在职高阶官员之一兵部侍郎卢淮晟,为首的是陈询,站在他右首的则是齐斐扬。

    这个阵仗说明陈询全权接管的上阳,并且掌管着禁军和兵部。这在陈鉴进入上阳的时候就知道了,而他进城时没有收到东宫的阻拦,可见陈询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放他进城是告诉他权力现在谁的手中,也敲打他不要另外生事。陈鉴怎会将陈询这个提醒放在眼里,他进京后立即赶到绝响观,也是在告诉陈询他不在乎他的手段,暗示、威胁、试探,全没有用,楚王鉴就要自己的想要的。

    一群青年男子出现在眼前,其中还有司马清焕和齐斐扬,宣益公主和霄环这才从刚刚的混乱中清醒过来,藏匿在内心深处的情感立即化成语言,流连在唇齿间还是没能发出来。

    陈询好像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一改往昔的恭俭和顺,一副君临天下的气势,那道冰冷、幽深的目光,直直射向陈鉴握住青砚手腕的手掌。

    “楚王,你要带她——去哪里?”他的声音寒透骨髓。

    陈鉴一点也不畏惧,“我带她去,该去的地方。”

    “什么叫,该去的地方?——你忘记了,她是我的太子妃。”

    “你不是抛弃她了么?”陈鉴的嘴角泛起讥讽的冷笑,又转头看了章青砚一眼——她孱弱的身躯缩在宽松的袍子里,被风吹起的发丝凌乱地扑在清瘦惨白的脸颊上,嘴唇和鼻尖干裂起了细微的翘皮,唯有一双眼睛里有光闪动。

    陈鉴紧了紧手指,痛得章青砚抿紧嘴唇。

    陈询投向他与章青砚交接的手掌的目光,已经换成了一种激烈的厌恶。他拔出腰间的剑,一步一步上前指着陈鉴,直到剑头停在一米之外。

    “放开她!”

    陈鉴嘴角弯曲,通身散发出毕生的桀骜,像从前一样狂野又自负。

    “我不放,又如何?”他居然戏虐他,还用力将章青砚往自己的怀抱里拉了拉,全然不顾她在暗暗拼全力与他抵抗。

    陈询的眼珠子里跳过一丝疑窦,睨视陈鉴和章青砚。

    “放开她!”

    “凭什么?”陈鉴居然反问,“你不是抛弃她了么?你自撰休书呈请父皇与她彼离,既然彼离了,她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她被你抛弃了,我要带走她,还需你来问?!”

    陈询眼里的妒火愈烧愈烈,望向章青砚的眼神渐渐诡异了。

    聪明如章青砚,她感到不妙,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什么也不好说。

    陈询也在极力克制不让自己在淮晟及其部下和其他随从的面前失控——这些武人碰到这种为女人争夺的场面,总免不了有看热闹的心态,除非他立即下令杀了陈鉴来挽回颜面——倘若他和陈鉴多说一句话,就是妥协和忍让。

    于是,他将剑头直逼陈鉴的左胸膛,告诉陈剑只要一用力就能割袍绽肉,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章青砚本能挣脱陈鉴手掌,道:“楚王,妾是东宫太子妃,楚王的言行,不合规矩。”

    此话一出,陈询心头一暖,却没能散去心头的阴霾。

    陈鉴转眼盯着她,“青砚,你说的什么话,你我早年相爱,却被他生生分开了。太子妃,太子妃不就是一道圣旨里写的,你当年都愿意随我去灵州做闲人,又何曾在乎过这个名分?”

    “住口!”陈询怒不可言,剑头已割破了陈鉴胸膛前的衣襟,鲜血洇红了薄裳。

    章青砚感到沮丧。陈鉴全然不顾陈询的脸面、她的脸面。她朝陈询投去哀求的眼神——希望他信任她,希望他尽快解救她,可她却从陈询的目光里看到前所未有的疑惑。

    忽然,宣益公主朝他们走近,她先对陈鉴道:“九哥,父皇薨了。刚刚我的侍从告诉我,你的母妃为父皇殉情了。”

    “什么?”陈鉴这才惊慌失措,“怎么会?母亲她——”

    “千真万确,不信,你派人去打听。”

    “谁告诉你的?”

    “是圆成姐姐刚刚将消息送来。”为了使陈鉴相信,宣益公主提到圆成公主。

    陈鉴才这才慌了手脚,拽着章青砚的手指松开了。

    同时,陈询放下剑,纷乱如麻的思绪也因宣益公主得到一时的紊合。不论宣益公主的话是真是假,这个消息足够让陈鉴震惊而顾不上眼前。

    他迅速拉住章青砚的手臂说:“快走!”

    晴朗的天空下,跟随太子和章青砚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只有陈鉴仍站在原地自语,“母亲,你为何要为他而自尽……为什么呀?”

    钟声依旧,一遍遍越山踏水而来,只是这无人听的钟声回响在绝响观,在千鄣山已经失去它敲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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