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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漓水风啸(6)

    年过古稀的吴春舫,一生将左右逢源作为官的座右铭,并常以孤高清莹自诩,但只守正却不嫉邪,很多次以庸懦处理政务和对待忠奸,以致现在对自己的政绩感到羞于言谈。

    他在越州的官邸讲究清拔绮绘、雅正相融,当然随着朝廷的分化、越州的萧索,再豪华的官邸也仅仅是一处空置的瓦梁勾栏、石墙土坯,更何况这座官邸只有他与几个仆人居住,空荡荡的屋子承不下太多欲望。

    他也没有多少欲望了,却深深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中。儿子吴准刚刚得到新君器重,由国子监祭酒升为门下左侍郎,暗示将来接替他的门下侍中职位。弟弟吴岑和孙子吴岩早在新君回京时,在上阳和陇州铺展开吴氏家族的在武官上的前程。在外人看来,他一贯的中立为家族面对朝野变更奠定了四平八稳的基础,但他却生出暮光晨随的感觉——体态老迈、心绪涣散,唯一没有忘记的是三十年前在灵州的日子。这大概是多数老年人的感受,越接近年迈,回忆会是全部的辰光,如果回忆里还有一点遗憾和欢喜的话。

    陈鉴来求见他,他会恪守儒臣的礼数,何况新君从来没有提出要革除他门下侍中的官名,哪怕对着陈鉴这张肖似纪云翦的脸,也能做到云淡风轻,并在寒暄后就拉着他朝漓水边走去。

    院落的清冷,他不想被外人看到。清冷只能留给自己,热闹还是要给别人看的。他出门前,让童子带上一壶清茶和茶具,他要与陈鉴做一次长谈,并不希望有第三个人在场。

    绕行了三五里,他们到了一个军用观望亭,此亭建在漓水一个伸入水中的半岛上。

    此时,他望着茶壶里的水,青色的,略有些褚色,却还能反衬出蔚蓝的天空。透过这个茶杯,仿佛看到自己壮年与尉迟晟在灵州一起游船的情形,没想到世事轮回,现在也轮到他的弟弟和尉迟晟的儿子联合在一起,继续为鄣朝的荣辱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是他与尉迟晟结交时常说的一句话。直到“吉旦门事变”发生后,他在上阳的大街上遇到尉迟晟也会这样说。彼时二人心情依旧、但谨小慎微了许多。或许,从前,数十年间,先皇打击门阀勋贵的力道,已经将一些臣子的本性磨平了。

    比如现在,他知道陈鉴来见他的目的,端着茶盏轻呷几口,只说自己年岁不小了,受不了什么刺激。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1)”他接过陈鉴斟与他的茶,用嘴唇轻吸一口,引用名家诗句暗喻两人的心情,仿佛进入嘴里的就是甘烈酒水。

    陈鉴以为他对自己仕途有感慨,劝道:”吴相是先皇最敬重的人,任由风云变幻,凭谁也越不过您。”

    “楚王说的,确是事实。先皇驾崩前,曾单独召见过本相。本相对先皇追思不溃,早想一起随先皇梓宫回京,但本相谨记先皇嘱托,到今天在越州还不敢挪半步。前不久看到楚王打跑了华州叛军,本相欣慰得很。”

    “现在叛军已溃败,我也要离开越州了,不知吴相作何打算?”

    “这正是本相为难的地方。楚王看得起本相,来与本相喝茶,本相正好问问楚王的意见。”吴春舫将茶盏举向陈鉴。

    “吴相这样说,我也不遮遮掩掩。我将渡海攻打贡州,吴相可愿随我一起?”

    “啊!”吴春舫故作惊讶,“楚王此举豪壮,试问几人有勇气渡海杀敌。且不说马上深秋临冬,单说等到楚王从海上了岸就是贡州地寒天冻时。南人不堪冷。不知楚王打算如何打?”

    陈鉴面露惭愧,”我急需吴相帮衬。现在贡州叛军主力在滔关外与王氏兄弟争夺不休,这两相对峙的现状也过去三个月,给张尚义在滔关加固防御留下了时间。张尚义现在全听新君的,也就是说关内与上阳四周暂时得到平息,但对关外和北疆却无半点收复的迹象。吴相也知道,平恭郡紧靠东西遏浑那,现在东西遏浑那在观摩我朝内乱的走向,也忌惮平恭郡的兵力,观望等待时机。往年入冬,东西遏浑那都有扰边行径,今年这情况他们岂会放过。所以我要在此之前拿下平恭郡,以解朝廷之忧。”

    “楚王的打算很好。那楚王要用哪支军马去打贡州?”

    “巨渡军马,还有我以江塑牧之名在灵州新募集的将士。”

    “看来楚王谋算,不是一日两日了。”吴春舫也不拐弯抹角,“楚王来见本相,一定是要本相给予支持。楚王坦诚布公,那么,本相问楚王,如果拿下平恭郡,楚王下一步什么打算?”

    “与新君平分天下。”陈鉴脱口而出。

    “好志向!”吴春舫赞道,“好勇气!”

    “我知道这对吴相来说很为难,吴相一向终于朝廷,以我大鄣荣辱为荣辱,我要与新君平分天下,肯定不是吴相想看到的。”

    “楚王与我袒露心声,不怕本相回到上阳告诉新君?”

    “我与新君早势不两立,从举兵入海的计划实施开始,我从不担心上阳对我有什么看法。”

    “楚王如此坚定,凭持的是什么信念呢?”

    “凭持的是对先人的遗愿。”陈鉴不肯说出还有是为了女人。

    “哦!”吴春舫吸了一口气,“楚王应该知道,历史从来由胜利者书写,楚王与新君对抗,是对‘成王败寇’四个字的检验吗?”

    陈鉴诧异,“吴相此话说得有趣。”又道,“朝野皆说吴相处事慎审,没想到今日与我谈得如此清晰明了。我来找吴相是找对了。”

    “楚王不来找本相,本相也打算去找楚王。”吴春舫凝视陈鉴,“所谓大势,楚王还不太通透。漫说几十年前发生的皇储之争早被人们遗忘,就说现在的天下,多少人是先皇一手扶植上去的?百姓们只要明君,不会管贵族门阀的闲事。此刻的上阳楚王也听说了,新君笼络人心、城墙愈加牢固、军马日益强壮,更厉害的是,新君运用战略将贡州叛军和王氏叛军生生抵挡在关外,还使他们挥戈相向。这就是大势。”

    “我与杨开甲、何潞携手共同击退华州叛军,这一点吴相为何不提?”

    “本相正要说这个。请问楚王,杨开甲、何潞,是什么身份?”

    “朝廷的禁军将领和地方的刺史。”

    “皆是食朝廷俸禄之人?”

    “是。”

    “食朝廷俸禄之人,他们的功绩是算在新君那里,还是算在楚王这里?”

    “对,天下人会先算到上阳,但吴相不要忘了,我才是举旗杀敌的那个。”陈鉴不服气,“马上吕管叛军南下,如果我离开后,新君不能维系离宫安危,吴相觉得越州百姓如何看上阳?”

    “楚王是打算在夹缝中寻突破?”

    “正是。我既不得天下人的承认,又想一展宏图,吴相觉得我怎样做才合适?”

    “如果这样,楚王的谋算也不失一个良策。”

    “那吴相还愿随我一起攻打贡州?”

    “楚王。本相佩服您的勇气。本相再问问楚王,为何选中本相?”

    “母亲在世时,常在我耳边说,吴相是几百年难得的四平八稳的相才。”

    “哦!”吴春舫眼眸一亮,“太妃真这样说?”

    “是,绝无半句虚言。”

    吴春舫垂首,捏在手心里的茶盏已经被他搁在石墩上。他叹道:“楚王知道本相早年曾在灵州做过官?”

    “知道。当初吴相正壮年,我母亲是灵州小户家的女儿,曾在长春湖畔见过吴相与百姓一起共饮,母亲对吴相的亲民和官德很赞赏。后来吴相也曾出入沪王府,与府中人诗酒唱酬,结成知己。”

    他讲的正在触动吴春舫内心秘密的边缘,也结结实实将吴春舫吓了一跳。但他已到处变不惊的年岁,心底的波澜才现就被他的理智给压制住。

    他抬眉,目光沉沉,摇头,“楚王还记得萧王?”

    “当然记得。他随太悦公主已回了京城。太悦妹妹刚刚下嫁章青沣。 ”

    “本相只有这个皇子外孙,本相不想他遭受劫难。本相的女儿也回了上阳,当太妃被养在宫中。本相还有弟弟、儿子、孙子,受新君恩典。”

    “吴相的意思,不与我共进退?”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2)”吴春舫举盏一饮而尽。

    大战后,雨没有完全停止,漓水浩瀚着浑浊的波涛,离宫的斗拱飞檐亦影影绰绰,水的两边,山谷急湍,凛然飞动。

    陈鉴与吴春舫拜别前,终于忍不住问:“吴相此生,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吴春舫想了想,说:“本相多少年前就手握袁辅政的罪证,还得了章相千里迢迢寄来的书信文书为证,但本相只想着吴氏一门安危,却至国家危险不顾,直到陛下赐死袁辅政,老夫都没有将证据呈报御前。如果本相抛开个人私念,贡州叛乱是不是不会发生?如今新君不计前嫌,仍然对本相族人厚待,本相惭愧。”又道,“你知道本相为何留在越州不走?”

    这是陈鉴最想知道的。

    “陛下对楚王您不放心。而本相手无寸铁,只有留在这里观察您的一举一动。楚王来找本相,说明楚王意念已决,纵然本相与楚王推心置腹,也改变不了楚王的意志。那本相做什么也无意义了。”

    是夜,吴春舫在冷清的府邸,现将几个仆人遣散了去,他独自一人,徒步来到曾经放置纪云翦棺木的庙堂。

    “你身前对你儿子谈起我,是不是对我还有点挂念?”他伸出手指触碰香案上的灰尘,只轻轻的,又收回了手。

    “曾经我也想你的儿子当天子,谁曾想你的儿子不是先皇亲生……嗐!这也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啊,从来都是随着吴家的荣辱而改变。都说我做官四平八稳,真四平八稳么?终改不了见风使舵,要不怎么四平八稳啊。”

    “沪王这一生,毁就毁在性情急躁、不懂长远考虑。这时间上的事啊,讲个天时地利人和,抢夺天子位,还不在于个天时地利人和。”

    “我常想,如果我当年有沪王的半点勇气,把你娶进门,会是什么结局呢?”

    “你那样让男人们喜欢,连先皇也对你做出很多违背伦常的事。如果换成我做不到,养的孩子是自己敌人的骨肉,还要在死后保他安全。先皇留给新君的难题,我想帮着解决,谁知道楚王执意要搏一搏。云翦……”

    他絮絮叨叨,终于喊出她的名字。

    “我这一生,从不敢喊你的名字。你在灵州沪王府、在大元城的流晴宫,很多时候,你离我不遥远,但我只能忍着不见,不敢见,不能见……,我对你的感情不比沪王少、不比先皇少哇。所以我看你操心自己的儿子,我也想帮一帮你啊……唉!走至经年,我算看明白了,人啊,不到山穷水尽不会死心。你的儿子要去贡州了,我阻止过,也尽力了——你要相信我!”

    “我马上也要去你的地方。你是为先皇自尽的吗?或许你也如我一样,终于活够了,觉得再活着没有意思。也许你是没办法,儿子一定要造反,你活着反而是煎熬。我也是,新君已经在查旧案,裴周靖说我吴家终脱不了干系。现在看似新君将我吴家人当做自家人,奖掖、拔擢,拔擢、奖掖,还不是权衡利弊,我如果继续活下去,会对族人不利啊——新君的手段不比先皇差……”

    夜风吹过庙堂的窗户,刮过吴春舫的眼眉,黄幡摇曳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次日,陈鉴领着栾庆几个将领、赶着军马朝东海边驶去,特意绕道到庙堂看一看母亲最后停灵越州的地方。吴春舫的尸体正躺在门槛内,他的眼睛未闭,头朝西北仰着,那是上阳的方向。

    文外话:吴氏是比较重要的家族,翻旧案少不了他们。这一段为最后陈询翻旧案打下伏笔。写这本书的本意就是要写一个王朝的众生百态,没有好人和坏人,有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现实人,再穿插哲理思考。所以每一个人物都有自己的特点和秘密,要给他们不一样的结局。

    等仗打停了,旧案翻了,我也该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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