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莨宜很清楚公公和夫君的心思，与章老夫人一样，很反对他们拿章青砚的终身大事作进阶的筹码，只是自从被章青均训斥后，她再也不敢言说不字。此时章青均说要爱护妹妹，实则是担心妹妹与楚王暗生情愫扰了他们的计划，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

    她静默一会儿，才道：“咱家就这一位姑娘，父母大人都爱不释手，是要谨慎爱护。”

    章青均仰头负手说：“我打探过，这次随驾越州离宫的官员最多，往年有很多大臣找借口留守京中，这回雍水河大典、南罗战事，加上立储，这三件事相较，立储才是他们最关心的，这般浩浩荡荡都来了越州，我预计在离宫就要确定太子人选。”

    钱莨宜不敢多言，只道：“从来立太子，会在大元城举行典仪，还未有过在越州离宫行册立大典。”

    “陛下龙体欠安，与南罗这一仗又只能胜不能输，否则陛下刚刚确立的皇权威仗要减一半了，加上漕运牵连多方势力，明年的大典更要精益求精，所以我一刻也不敢懈怠。如此国事纷杂，如再不确立太子，会人心不稳。”

    今日，章青均不知为何愿意与妻子谈论国事，引得钱莨宜也朝深处想，须臾便温言道：“我的父亲是工部尚书，对你开渠多有帮助，你近日过他府上一次，表一下谢忱。大哥多年来在中书省任中书舍人，除了起草诏令，还兼管中书省内事务，参与机密，权力日重，你也要和他多多走动。”说着笑道，“选立太子，我大哥会第一个知道，何不先问问他。”

    章青均却轻视道：“你是妇人之见。你大哥在中书舍人的位置这样久不得重视，也不一定消息灵通。且依你大哥的性格，断不会将消息传给我。若论谁灵通父亲大人才是最灵通的，他位居宰辅，陛下有决策必和他商议。不过近来门下侍中袁辅政很得陛下宠信，父亲倒是屈居其后。”

    莨宜历来顺受，平日里两人起了争执她多半会垂首不语，也深知他向来自以为是，更不爱听人劝告，只是刚才的话里有对钱铭左的不屑，心底登时不快。

    “我大哥是在中书舍人位置上待了很久，是因为陛下离不开他，日夜需要他起草文书，前不久封爵文渊侯，亦是对大哥的褒奖。且不论其他，公子在越州这些年，大哥在御前良言好语称赞你，也是为了你官场顺利。”

    见妻子不悦，章青均忙笑道：“瞧你，我才说了几句，你就回上几句。我刚才也就是说说，你怎么就放在心上怪我轻视他？——我知道你大哥在陛下眼里，与高将军一样是最好的驸马，高将军的官阶也不高，可又有谁轻视他。早听闻陛下将这俩个最优秀的驸马放置在不高不低的官位，其实是想着本朝驸马难有高官厚禄的，但又不能引人侧目，才至今都不提携。”

    听丈夫言辞和缓，钱莨宜的心情才略有松弛，想近来很多话没有仔细对他说，又道：“大哥向来和爹爹言同行合，最得父亲欢喜，却是二哥让人不省心。从袁辅政做了门下侍中，很快通过御史中丞姚益谏言，陛下升了二哥为司天台少监，过去他是司天台的春官，无大权，这次手里握有权力，加上他平日里个性张扬，再有二嫂在一边鼓动，不知会捅出什么篓子来。从前勘探渠情都要司天台先来测算风水，二哥若是有什么建言，你先不要采纳，要记得事前和我父亲商议商议。”

    钱莨宜本是一片好意，谁知待她话刚落，章青均就蹙眉道：“你一妇道人家懂什么官场！二舅兄虽因你二嫂没教养才做了几次不光彩的事，但如今做了司天台少监，历练历练也知道分寸，他又性情直率，你不要操心！”

    钱莨宜这才发觉说多了。

    又听章青均道：“过几日就是襄王妃的寿诞，请帖已经下到咱们府上了，你记得备份厚礼随我一起去。”

    “早备下了三份，正要让公子过目挑选呢。”

    “嗯，你做事总这样周到！——晚膳后再看吧。”

    他们夫妻说着话，不知不觉酉时到了，钱莨宜派人去花园寻章青沣，又命人准备晚膳不提。

    只说章青砚等霄环回来，就带着她和荃葙随宣益公主登上马车，朝越州离宫阙泉山庄而去。

    阙泉山庄距越州城三十里，南依漓山麓，北临潍水河，东面连接越州的漓水蝴蝶池畔，内中宫殿楼阁、丹陛石阶、重檐层扉，栋宇叠接，略无容隙，常年雾霭飘渺，恍若仙境，无不精致华美。宫苑周围草木扶疏，花影阑干，全局工整匀称，楼阁建筑皆工笔重彩，皴皮山石。此时恰逢石榴成熟，颗颗榴红艳艳，还有朵朵白、蓝、黄、紫野花点缀其间，美不胜收。

    离宫建在越州，也带动周边一带的繁荣，因此许多昔人足迹所未尝者，今皆为膏腴之壤，但见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铺席骈盛，数日经行不尽。

    皇帝在阙泉山庄西南临漓水处置豁开楼赐予诸皇族居住，诸王每天同大臣一起在越政阁朝见，回到豁开楼之后，吃酒作乐、击毽斗鸡，或者到近郊追逐鸟兽，天天不断。皇帝往常除了在越政阁处理政务，有时也携妃嫔驾临豁开楼同诸王、皇子同榻宴饮，或骑马、乘车巡游蝴蝶池畔。

    今日酉时初刻，蝴蝶池畔格外宁静，连近旁常人来人往的阙泉崖也未见人迹，除了偶尔传来的数声鸦雀啼鸣，天地似乎进入沉睡，了无半分人息。

    先从车上下来的宣益公主在地上站稳后，举眉远望黄昏下蝴蝶池上粼粼水光，说道：“此时大臣们还都在越政阁御前议事，后宫妃嫔、臣眷们也多不出来，所以今日这里难得安静。”

    章青砚也掀帘下车，“今日月中时，秋高气爽，往年此时来这里真的热闹非凡。今日这番景象的确出乎意料。”

    宣益公主拉住她的手笑道：“九哥打听好了，要不怎么会这时在这里约你。”

    她们提裙并肩朝阙泉崖上的云霓阁爬去。云霓阁是一六角小亭，由片石山房组成，西有石阶婉转通往楼廊，面崖背水，周围树木苁蓉，崖壁奇峻。东面有一四面船厅，单檐歇山式，带回廊，这回廊绕着山水绵延一千多米形成一道曲折蜿蜒的复道廊道，左右分流，高低勾搭，参差蜿蜒，妙趣横生，衔山环水绕着云霓阁铺建，上有盘山蹬道，下有空谷相遇，水绕山谷，复道廊中夹有一个半月台，是个一年四季赏月的好地方。

    “九哥说朝议后他还要在越政阁听父皇宣讲，估计到戌时末才来。待会儿童心领内侍送来晚膳，你我就在这里边用膳边等吧。” 宣益公主依着云霓阁，走上前为章青砚拉了拉披风，“山顶寒凉，你要当心身体！否则，待会儿九哥来了，怪我没有照看好你。”

    青砚暗想陈鉴向来不问朝政，今日怎会去参加朝议和听圣上宣讲？

    陈鉴来的时候，十九日缺圆的月亮正上树梢头，数盏灯笼照着阙泉崖的甬道，层层往上蜿蜒，直与清灰的天空相连。

    荃葙等人早被宣益公主带到阙泉崖另一处的蝴蝶厅里玩掷骰子，只留下他俩在云霓阁里。

    云霓阁四壁留有悬挂灯笼的铜勾，此时，阁里有六盏水红椭圆宫灯一齐点亮，映照得云霓阁内壁一片粉黄色。

    灯光下，章青砚的一双眼睛像水晶般澄澈，琼鼻秀挺，薄唇微扬，色淡如烟，一绺黑发盘着惯常的歪髻，星星点点的碎饰和菊簪斜插其上，碧色缎织暗花攒心菊长裙裹着曼妙纤细身段，脚穿纤如绫殷的彩帛缦成履，通身甚是雅淡绝俗。

    陈鉴一来就上前拉住她柔软细腻、糯糯生滑的双手，痴痴看着她，许久许久，才抬眼看了看阁里的灯火。

    “月下点灯，纯属画蛇添足。”他忽然道，似调侃，也是实话，又听他笑道：“若无这些灯，我也看不清你的脸——被我看见了，我更加定心了。”

    他是在告诉她，他对她心底的所思所想一清二楚，如她懂得他的心思一样，纵然有千言万语，也不如此时相对无言却彼此明了。

    一股欢喜涌上心头，他情不自禁将她拉入怀里，等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他更觉得心满意足。

    他对她的喜欢不能用时间来衡量——有人见了无数次还无动于衷，有的人见一面就牵肠挂肚。那日在碧霄山庄他们已相互表明了心迹，后来在京中又私底下见过两回，但每次都是匆匆而别，只有今日可以完全不顾其他待在一起，今日也完全可以像普通恋人讲一些情话——可他从来没有如此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觉得说句话也是浪费时间——有时候，静默也是一种惊天的告白。

    章青砚身体不由轻轻晃了晃。正要说话，一双手掌已紧紧覆在她的双肩上。她心底颤动，身体反而不动了。

    他的呼吸有点紊乱，只极力克制着，可哪里克制得了，鬼使神差地将脸庞低下去，鼻翼触碰到她的发丝，一低眼，看清她发髻上的那只菊簪，淡雅的色泽和她的气质非常吻合，秋风拂眉，幽幽的清香萦绕鼻翼，分不清是桂花香还是她的体香。

    “你刚才是故意的。”他没头没脑地嘟囔。

    章青砚不懂，闭了闭眼睛，“唔！……故意？”

    陈鉴低下头，将鼻子移近她的发丝轻啜，“你刚才……是故意的。”

    章青砚觉得好笑，动一下就是故意的？他真会无理取闹。睁开眼睛想挣脱他的怀抱，他的手臂却用力，她撼不动，也不愿就此作罢，只管寻空隙挣扎，缠在手臂上的披帛，在月光下和灯光下也褶皱起曼妙的光影。

    “嘘！”陈鉴双臂搂得更紧，“别动，你再动，我就要犯错了……”

    章青砚第一次听到他说没正经的话，想起先前听人说他风流，不由噎住咽喉，吓得不敢动。

    陈鉴感觉到她身体僵硬，知道自己刚才的玩笑奏效，忍不住暗洒，很享受这样抱着她——如果一直这要抱下去真好。古语云：“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2），不过如此。

    过了良久，他低声道：“厌厌良人，秩秩德音。青砚，以后，我只要你陪着我！”他说着话，像嗡嗡蚊翼，鼻息细细地吹拂她的脸颊，异常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