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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马踏寒云(6)

    陈询获知皇帝龙体欠安,是在滞留谷镇的十日后,那时他正在探望因伤卧榻不起的蒙承偬,在此之前,陈询收到趾檀国君派使臣送来的求和书,也早早派人送往越州呈报御前。

    趾檀的求和书预示此次南征结束,于是不久军中数次传出回师的骚动。但只要陈询不下令,谁也不敢移动半步,不满在营中散开,着实让张晁恼火,好在齐斐扬劝住,要不他早与几位军官打架了。

    提到眼前的局面,端坐在榻沿边的陈询仍不急,反而笑道:“我身边的人,文数斐扬,武有张晁,只有我取其中而得益彰。他们没日没夜为我挡着,也真难为他们了。”

    听到陈询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蒙承偬心领神会,也更加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正要开口劝他早日班师面圣,却又听陈询将趾檀国求和书详细叙说一遍。

    “我还担心那趾檀国王是不是佯装赢弱,如今看来,确实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日后你回到南罗,也知如何应对了。”陈询说着,又想起令人又爱又恨的李由独,忍不住说道,“从头至尾,李由独都在左右逢源,也没落得好处,几月的折腾还是守着一个峰塘林西。他现在装愚耍泼,又派人来探视你,更是将趾檀国得罪够了。说他会工于心计也不见得,说他弄巧成拙成全了我,那才是真的。”言罢,袍袖向后用力一拂,一阵劲风卷起书案上的纸笺,发出“沙沙”声。

    他下意识寻声望去,看到一张写满字迹的纸,不由凝神细读,原来是首诗。

    “此乃蒙承兄所作?”

    已度过最严重疼痛期的蒙承偬,尚有几分疲倦,从陈询来了,他的脸上殊无萎靡,却添了喜色。

    “日前,听到侍卫们在帐外说起各自的家事,我便写了几句。”

    “未写诗名,可有想好的?”

    “未曾。你为我拟一个。”

    陈询又默默念两遍,才道,“题目可为《夜当归》。”忽生伤感,“我第一次这样久离开京城府门,虽然在上阳、越州无亲人,也对故土存着思念,何况他们这些离家去国的将士,跟着我出来有大半载,思乡之情不言于表。”

    “出家离家,本是人生一憾事,他们滞留在此有一个月。这几日我想了想,你将我留在这里养伤,率领他们尽快回去吧。”

    “此话说不得。我若就这样留你在此怎会放心,更何况不回去也有我的道理。”陈询伸掌按了按他的手面,安慰道,“离宫里已有人以此来中伤我,我现在回去是心虚。”

    “可你再留十天半月,那些中伤你的人越多。”

    “你常说,物极必反。最坏的时候往往是最沉不住气的时候,既然外面的风声坏到这份上,何不让它再坏些,到那时也许真的峰回路转。”

    “素来你与我交好,过去无人在意,是你不受关注,如今却不同了,你若是打了胜仗只为社稷安泰不求其他,延缓回师尚无人在意,可你明明知道,现在围绕在你君父身边的臣工,有半数人正提议你为皇太子,还有半数人对你虎视眈眈,你不怕对你示好的人说你只懂念旧情却不懂识事务,从而对你失望,也不怕与你敌对的人胡诌说,你与我之间另有阴谋有异心。”

    陈询笑道:“你知道我的,在领兵之前只是翰林院的著作郎,参与编修《大鄣律》,献过一本《山水志》,其他毫无长处。尽管此战中因为《山水志》得到一点便宜,使我能熟谙南罗与趾檀的地貌与人情,又利用李由独的贪婪和对你的敬重,就没费多少兵卒打了胜仗。可我知道,这次得以南征纯粹是君父的无奈之举,所以在我领军前君父已有安排,也知道我的能耐。而且在离宫我无亲无故,就凭手中的兵力就能发起异谋?依我之见,君父的身体有恙,他老人家必心烦意乱,且不说那些说三道四的人在这个时候烦他使他反感,就算在君父康健时,也容不得外臣干预家事。”

    “你说得也对,立储是国事更是家事。只是你君父的一片苦心,到底被楚王辜负了。”蒙承偬叹道,“纪悦妃在他幼年时教导偏颇,以至他全无权利之心。若是纪悦妃就此真的只要他做个闲散的王也罢了,如果是权宜之计,只要皇帝建在,你当了太子也免不得多个烦恼。”

    陈询也颔首喟叹:“从我记事起,后宫中就悦母妃待人最诚和,也不喜争权夺利。若不是这一仗,你从你母亲那里得来她的身世,我也不会以为她是个权利心重的人。没想到蒙承倥一死,就有人为了求荣反而来投奔你,又将悦母妃与蒙承倥来往的事说出来。我听了深为震惊。君父宠爱二十多年的人原来尚有野心,无怪乎元老们对她生出戒心。好在她从进宫后,从头至尾都无一个臣工愿与她亲近,她更聪明得很,有心也不显露。如今想争一回却失算了,也让人看出她的不简单,如她机敏日后便不会再起事端。”

    说到这里,陈询有些不忍,“无论如何,悦母妃待我之恩不会忘,九弟与我的手足情也不能忘。”

    “你就是重情重义,虽好,却与你愿想相悖。我刚才说了那样多,你怎还不醒悟呢,还与我说了很多题外话。”

    “你不必再劝我,我思虑的比你更多。如今南罗王庭一半呼声是要迎你回去,一般是质疑你的人品。只怪那日在运南城下我没护好你,否则你也不要留在这里养伤至今。不管如何,我必等你伤势大好重登王位才安心回去。”陈询坚持己见,语气里有容不得蒙承偬继续劝的意味。

    “唉!你啊。”蒙承偬见劝不住,也不再纠结,却仍笑问道,“你这话也是让我安心么?”

    陈询也笑道:“人逢知己千言短。你曾说,你若无心我便休,清风明月,朗朗干净,是说的一些忘恩负义的小人,你我却是有心无休、自成兄弟,且一路走来,若事不协,天意难违,或身死而国灭,或国灭而身死,都想作赌求存以期来日梦想可待。那我还是孤身一人,若不能为知己死,也要为知己生。你不惜以家国为赌注助我得了南征的机会,我也要帮你绝处逢生,这才是真兄弟。”

    蒙承偬被陈询至诚的话说得更无言以对,掩藏的泪光在眼眶内荡漾,到底忍住了这不可轻弹的骄傲,反而神情自若地转移话题:“你刚读的拙作,我已让军中士卒去谱曲了。”

    陈询从蒙承偬受伤在营地疗伤以来,让军中最好的医士为他每日清洗换药,知他平日里爱谱曲,让一位曾师从宫廷第一乐师黄阅的将士前来陪他消遣。

    “哦,何时能谱好?”

    “他说就在今日。”

    “也好。我陪你在此等候。”见蒙承偬不再劝说,陈询反而松了口气,只顺着他附和着。

    不觉过了一个时辰,黄昏拢上,但见天色如水,厚重的云雾盘踞在空中,夕阳在云雾中艰难地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游鱼,偶然翻滚一丝丝金色鳞光,片晌,云雾变得愈加浓稠,连最后一丝亮光也淹没在迷沉的水气中。

    彼时二人又寒暄几句,有侍从送来膳食,他二人用过后正要丢箸饮茶,果然听到外面传来阵阵清音,伴随着的只有一段低哑的萧音。

    卸甲夜当归,将军执辔徊。

    琼枝覆四野,冷月伴崔嵬。

    数载兵马乱,羌管落花随。

    寒刀对长剑,赢辕压木椎。

    稼禾不曾熟,老夫白发衰。

    稚子呼爷娘,征夫几人回?

    别家忘生死,柴扉落冰水。

    空谷金有声,烽火炬炬催。

    国难在心腔,飒风入耳垂。

    铁蹄溅飞雪,跃马无影追。

    此曲时而铿锵有力,时而伤感痛心,听得陈询心潮起伏,撇下蒙承偬,亲自穿上鞋履起身朝营帐外走去。

    那守在门外的侍卫不知为何竟如此瞌睡,正蜷在营帐一角席地打呼噜。那歌声不低,也未惊醒他。陈询绕过他跟前,又走了几步,才抬首看天空,须臾双眉一振,忍不住道:“春色恼人眠不得,十分秋色无人管!”

    他这一句话,是在歌声停下后发出,营帐薄软,全无隔音之效,使得帐内的蒙承偬听得清清楚楚。他忽生惆怅,半晌,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此地只有男人的踪影,又多穿甲带盔,无论多么瘦小的人只要走路就铿锵震地,何况还是有几个人一起走来。军中本有肃杀气,再听到这些盔甲碰撞的声响,难免使人渗出寒意。

    “殿下,离宫报来喜讯。”突然,有一士卒来禀报。

    “是细孺人生了?”陈询言词淡淡。

    许是那士卒被陈询胸有成竹的问话震住,一会儿才听他说道:“是,殿下,细孺人产下一皇孙。”也许没看到陈询脸上有喜悦色,那士卒又补充道,“陛下很是欢喜,已赐名‘荣’。”

    长久的寂寞弥漫在帐外,想必那些巡逻的士卒和报喜的士卒已被陈询挥手退走,许久、许久,帐外有人燃气一簇火把,片刻,不远初又燃起一堆,照亮夜空,火把散发的树油味一丝丝侵入人的鼻翼,又将陈询修长身躯投影在帐幕上,乌黑的影子歪歪斜斜,单薄无依靠,只有影子长久挂在那里一动不动,让躺在榻上的蒙承偬初看不多想,再看一看时忽生愧疚和怜悯。

    自古英雄都寂寞,自古圣贤都寂寞。可他们还不是英雄也不是圣贤,却代表各自的皇族或王族,以一种孤寂的姿态维系所谓的家国尊严。然而,有多少人真的关心他们的安康和生死,也只有他们这样的人,在多年孤独的岁月里彼此取暖后,才能生出一种别人没有的情感,并用一种无可取代的力量,继续诠释着各自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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