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寝殿，走到正殿穿过大门外，抬眼远远看到外面浅淡的暮色笼罩着整个东宫，琉璃屋阶，玉砌雕栏，灰蒙蒙一片，残留的夕阳在金红色的彩霞中滚动，正徐徐沉入到阴暗的地平线后面，偶有燕雀的噪声穿过暮霭，在天空回绕。
章青砚的身躯不由一顿，一双眼睛朝四周望去，不知为何走来走去还是在宜阳宫附近，像走不到边缘似的，一不留神居然又回到了宜阳宫。
此刻酉时早过了，按例无特殊原因东宫里不许任何人出去。她能到哪里去？如今只要她出入东宫，宫门局皆有记档，她不再是自由身。
这时荃葙从阙芳宫回来，一入宜阳宫见到青砚和霄环正站在正殿外面，便道：“姑娘嘱咐的事，奴婢办妥了，胡良娣让奴婢转告对太子妃的谢意呢。”又道，“奴婢出阙芳宫时，看到太子殿下正朝阙芳宫走去呢。”
发现章青砚面色不好，霄环又在一边沉默，情知不妙，连忙止住话，只拿瞅着霄环，霄环知她意思，便悄悄朝她挥挥手示意不要多言。
章青砚的心思几番辗转，又转过身来朝正殿里走了回去。待到走到正殿和寝殿交接的一个廊门时，荃葙眼疾手快抢上一步，将那茜碧纱帘高高挑起，章青砚进了寝殿，里面新铺着薄薄的蒲草地毯，凉丝丝地散出一股股清幽的气息，似她心底凉入骨髓的寒意。
几日前，忠玉送来的笔墨手稿还在书案上搁着，她记住陈询的交代，好几回关上门独自揣摩他笔下文字的含义。人世间的情爱有多种表达渠道，他却深谙她的喜好，只洋洋数张宣白大纸，一行清隽的字迹，一行空空的留白，她如何不懂，明白这是要她用字句填补他的提问，回应他的期待。
她早组织好的字句，只是迟迟不肯下笔。从来相思不若相逢好，明月高楼，素衫平履，黛山秀水，最美好的便是这种风霜雨雪之后的晴明。她与他这一个多月来，如果撇开那些政治意图、遗忘前尘往事，不啻也是人间最好的伴侣，只可惜素心可贵，享受富贵就要背负同等的责任，承受同等的无奈。比如今日侧妃们来了，她要以礼相待，也要看着对自己一往情深的丈夫与她们亲近……她以为自己能做到不在意的，因为无爱怎会在意，可临到傍晚还是恍恍惚惚。今夜陈询定不会来了，不来也好，她可以放任一下。
章青砚平日不爱喝酒，今日却命霄环拿来一壶酒，要一个人自斟自饮，饮了几口一颗心就怦怦直跳。
霄环那容她喝太多，见她连续喝了三口，慌忙抢过，扶她。
章青砚挥手道：“别管我！我要到园子里走走，一个人——你不要跟着！”说着她又朝外面走去。
霄环这才知道她心里原来也有苦楚，现在不让她发泄一下，回头还不能快乐，甚至夜不能寐，便不勉强，为她披上一件米色夹绸披风，任由她去，而她和荃葙则悄悄跟着。
走过勤求殿和宜阳宫之间的成片葱绿枇杷林，穿过晖园蓬松覆盖着绿叶的梅枝小径，就到了镜雪湖畔。
一阵凉气吹皱湖水，夹含着西瓜水的清芬气味自湖迎面扑入章青砚的鼻翼，夏日的燥热顿时消失。她居然被这阵风吹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双脚停顿，又继续朝前走去，也不看路，只管直着而行。
直到镜雪湖边上的幻桦园才停下步子。那一小簇白桦林，在微白的夜色下恍惚是群穿着洁白衣裙的少女，静静伫立在镜雪湖边欣赏着这满湖的莲花和青色的天空。
到底刚刚灌了酒，此时酒劲袭来，章青砚不由摇晃了一下身体，目眩神迷地伸手扶住一座假山团石。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醉醒之间，醒醉之间，梦也何曾到从前……陈鉴的样子又幻化在眼前，清晰得仿佛他就在眼前未曾离开——他的微笑撵过这个夏天，留下深深的车辙印子，成了她心里永不会愈合的伤。但是，现在他终是走了，终是走了……彻底丢下了她。
其实，何尝，不是她先丢下了他！
在这深宫大院里，他们不能再见面。可是每次遇到，总是那样瞻前顾后，彼此泛滥着埋在心灵最深处的情愫，担着太多被人发现的风险，那么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保全了她，也保全了他……
他们到了这样的地步！唉，到了这样的地步……
章青砚不敢继续想象下去，怕自己控制不住发出声惊扰他人。便紧闭双唇，极力克制住情绪，仰面凝望东宫墙角，四合红墙，松树环绕，天像是一口深深的井。她便在那紫薇树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碧紫深黑的天空，只听蓊蓊郁郁的枝叶间有寒鸦“咕咕”，又几不可闻。可数的星星微弱无比，似乎太累，闪烁几下熄灭了，偶后，又闪烁几下，许是乌云太厚，来得也迅速，星星一下全不见了。她似有想将那天空看破一般，任由风云际会，衣衫鼓瑟，飘飞到身边的灌木丛上也不觉得，只管呆呆地看着。
看了半晌，她也不分辩方位，又信步朝前走去。这片属于东宫的镜雪湖畔一角像个环形半岛，铺制的甬道也是环形，走着走着，没想到走到了勤求殿附近。她本来心思神飞到了红尘之外，不会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哪里。
荃葙和霄环此时也不敢多言，只管悄悄跟在后头。
成片碧绿的蔷薇、荼蘼种植在勤求殿回廊边缘。本朝象征富贵的牡丹花，最为世人推崇和喜爱，陈询却偏爱长刺，顽强、微小的蔷薇、荼蘼，一入东宫就命人垦地种上了，还栽了几道弯弯曲曲的绿篱。
本来不喜与其他花草春季争艳的蔷薇、荼蘼，此时早过香云落衣袂、一月留余香的花期，只余下绿然然的枝叶细细碎碎铺了一地，颓去花瓣的花柄剩下一个个青色圆球矗立在枝头，随着微风轻轻摇曳，那份敦厚与宁静，从容与淡定，恰似今时今刻东宫全部精神面貌的呈现。
开到荼靡花事了，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的花，这不正是她与陈鉴的结局吗？
陈询今晚就没准备留宿阙芳宫，他打定注意以政务繁忙拒绝与胡良娣共寝。傍晚确实来了一趟阙芳宫，只对胡良娣说近来含乐宫工程吃紧，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晚膳后回勤求殿接见相关主事官吏，还要研讨雍水河和鲁江渠工程事宜，这些时日只会留宿在崇德馆。
胡宝芬到底是侧妃，太子以政务繁忙为由不和她同宿，她也不好将不满露于言行。本来也是初嫁女子，更羞于说出口，太子又如此礼貌解释缘由，她心有不快也只好笑着应承。
陈询一走，她才放下先前的温良面孔，独自一人生着闷气坐在床榻上，心情差到了极点，又不好发作，整个人像被霜打了一般。
阙芳宫的内侍宫女们早听说了太子很看重太子妃，太子近来政务确实繁忙，只讶异今日太子不留宿侧妃处可于礼制不合，且顾忌她是新晋的良娣，又不知她的秉性如何，也都不去劝慰。
陈询在酉时末从阙芳宫出来，只带着忠玉一人沿着镜雪湖边朝勤求殿走来，鞋履踏踏，细碎的脚步声被刮噪的蛙啼声掩埋，这盛夏的夜晚，总是格外热闹。
他们过明辉殿到幻桦园的时候，月色逐渐分明，天上隐隐约约飘飞着丝丝云彩，随着月光的隐现也似在不在。
等到了勤求殿，隐隐约约发现两三个女子的清淡身影若隐若现在茂盛的松树下。忠玉连忙提脚上前查看，陈询一把拉住他摆手示意稍安勿躁，他自己则朝前走上几步，终于认出离后面两位宫女几步之遥的人是章青砚。
她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不由愣住。
章青砚抬首遥望眼前的殿宇楼阁，融入在漆黑的夜幕下，她无心去辨别自己身在何处，也未曾注意到陈询早在一边悄悄地注视着她。那酒像是会催人失常，许是心灵的作用，她怎么也无法从迷蒙空远的往事里回过神来……
都说有情人别后思念会愈深……都说想一个人太多梦里总会遇到，可她想他那样多、那么切，为何她的梦里没有见过他？许是白天想太多了，老天也眷顾她的辛苦，不许他再来梦里，让她好好入睡……她心心念念着，固执地仰首看着空中朦胧的月亮，忍不住低声叹道：“半微半凉半波澜……皎月悠悠淼淼莲。念空了，以后什么也空着去了……”
已在勤求殿一棵松树下站立的陈询听了她的低喃，心底泛滥，忍不住凝耳细听。忠玉隐在树丛里也不敢大声呼气，好一会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犹豫了一会儿，终觉在此处逗留不妥，就悄悄避离到不远处的明辉殿廊檐下。
风吹来一阵强过一阵，桦树枝叶随风发出沙沙声响，悉悉索索，直抖到人心里去。
陈询就站在风的下口，拂帘而来的阵阵凉风却似吹来一曲清悠，连霄环和荃葙的轻言细语也能传入耳畔。
“姑娘很伤心……我们该怎样劝解她？”
“唉！自从入了东宫，我也发愁，姑娘是长情的人……她对楚王感情如此之深，不是一时就能丢掉的。我记得那次和恽良见面，他说楚王也和姑娘一样，为这份被拆散的姻缘而难过不已……”
“……你说，老天爷为何如此捉弄他们？明明是好好的一对儿……”
“这世间的□□，还不是你追着我，我追着她，她又赶着他，能有两情相悦还能结成连理的，可算幸运了……”
“唉！——我们只能说些劝慰的话，其他什么也做不了……如何做，就只能看姑娘了。”
“可不是，姑娘待我们亲厚，但这是她的心事，我们做奴婢的也不好为她拿主意，全看她自己了……”
这些话随着风断断续续传来，忽清忽晦，却也能听出个大概。陈询心头一紧，眼神骤如九玄冰雪，心间突然泛起的失落全部涌上眉宇，无端的疼痛爬上眉梢，手掌不知何时早冰冷如冻了。
原来，她真的不喜欢他！
原来，这些日子她对他表现出的不情愿是为了陈鉴？原来她不是因为婚前不了解他，才拒绝他，原来竟是因为……
几日前，他还与齐斐扬说起什么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感叹人情过往，他与她新婚的确不长，可从第一面开始他就期待与她能倾盖如故，谁知今时的白头如新是有缘故的……总以为婚后能够培养感情得到她的心，谁知，她早心有所属，而那个人正是自己最亲厚的兄弟！
那日陈鉴问他有的侧妃将如何对待太子妃，他还好奇他怎么失了分寸，问这个不该问的话，以为他是问自己面对众多女色定力如何……原来，原来如此，原来都是因为——关心则乱。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