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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枕簟思暖(6)

    李惠锦在藤光东苑每回见到胡宝芬来西苑寻韦桃,就觉得不自在,便成日里关门闭户做女红,也读些闲书,或拢火烹茶、拨琴描画,或调粉修眉、整敛妆容,所有行径都是那些贵家才有的。关了几日,到底闷的很,忍不住想出去走走,或寻思着到崇德馆去,期待能遇上陈询。

    次日午后,天刚刚清淡祥和,转眼就秋风熙熙、秋雨潺潺,引无数红香玉碎纷纷落地,风定在落花时,又被一卷卷秋叶掩埋在虫鸣深处了。

    细络刚跨入藤光东苑内,光影正一寸寸地朝西移去。她远远瞧见李惠锦背着身子、广袖拂台裙衫垂腰、双膝并拢着坐在花亭下独自举盏饮茶,俨然一副贵族女子的姿态。亭子顶上四周雨滴飘落在亭栏沿边的蔷薇花叶上,“叮咚叮咚”断断续续煞是好听。

    细络徐徐朝亭子走近,她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半点儿,进了亭子才见到李惠锦脚上着一双翠绿蜀锦鞋,鞋面上镶着几颗墨色珍珠。她怔了怔,嘴角一抿,才唤道:“承微姐姐!”

    李惠锦闻言并未回头,茶盏如旧举在唇边轻啜,直到听到细络双膝跪地的声音传入耳畔才扭过头来。

    “起来吧!”她傲慢无比,比起几日前到她居住的漫花堂巡查时还要倨傲得多,但今日在细络听来却有几分勉强和做作,想着这个空负名门闺秀的东宫承微,比起她曾在后宫见过的妃嫔们实在差远了。但是前日之训她一刻也不敢忘,只极力忍耐着,生怕李惠锦再从她话里找出一些莫须有的茬令她难堪。

    见细络谨言慎行,李惠锦满意一笑,“细孺人今日大不如前啊。”

    细络将头埋得更低,身体又矮了半截,“承微之训,妾婢不敢忘。今日妾婢前来,正是向承微谢罪!”

    “你谢何罪?”

    “妾婢不该擅自出入典设局讨要汤沐之物。”

    “哼,你连殿下的喜好也不清楚,尽学着胡良娣奢靡,若我再不提醒,你身边的奴婢也要和潘娘一样。咱们的殿下最厌恶不懂节俭之人。”

    李惠锦放下茶盏立起身来,移动双足走了几步,那脚面上的珍珠乌蒙蒙的迎着阳光似闪似暗、似熠似晦,最后停在细络的跟前,“现在你明白就好。从我入东宫以来你也看到,别说你一个最末等的孺人,就算是胡良娣也不得殿下青睐。你素日里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济事。那日我训你,是要你懂得,就算有了世子荣,你的身份还是一位宫人,更何况殿下待你如何,你比我还清楚。”

    这话直接触动细络的痛处,也只有李惠锦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才将之前到处在东宫抱着世子荣招摇行径收敛住。

    “妾婢明白,日后妾婢不敢了,也唯承微马首是瞻。”

    “呵呵!”李惠锦笑出声来,坐下,伸手虚拉她一把,“起来吧!”又指着一边的椅子,“坐吧!”

    细络这才起身,并未坐下而是亲自上前为李惠锦奉茶,“妾婢听说,昨日承微与她们在晖园遇到了太子?”

    “你知道了什么?”李惠锦喝了一口就挥挥手。

    李惠锦放好茶盏,又站着为李惠锦捶肩,“太子在尚武苑受伤回了东宫,还没去过宜阳宫呢。”

    李惠锦想了想不信,“昨日在晖园,韦昭训曾怀疑太子又去了宜阳宫,你怎笃定太子还没去过?”

    “其实昨儿妾婢也在晖园,只是未曾与承微迎面遇上。当时承微与他们别后,妾婢就沿着太子的脚步走了数十步远,只见太子绕过宜阳宫又回到了求勤殿,直到今日也未曾出来。”

    “咦!”李惠锦讶异,“你还敢跟踪太子?”

    细络得意道:“妾婢从进了东宫,曾跟随太子身后几回,太子发现了也未及发怒。”

    “这就奇了。” 李惠锦难以置信,“据我所知,太子也不喜人鬼鬼祟祟,你跟随太子,太子不恼?”仔仔细细端详细络好一会儿,“想来如你所言,太子对你确实包容。”

    “姐姐忘啦,妾婢身边可有世子荣呢。”细络说着,发觉李惠锦脸色难看,又解释道,“世子荣一出门就喜欢说话,太子每次听到世子荣咿咿呀呀,总会上前来说上几句,所以妾婢抱世子荣去见太子,太子从未拒绝过,而每次太子见到世子荣也很欢喜,更不曾问起其他。”

    “原来如此。”李惠锦心酸,“到底你有个世长子,比我好多了。”言罢,又皱眉,“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只每回利用世子荣才得以求近太子?”

    细络发现她露出不愉,忙道,“妾婢是有私心,可从见到承微,妾婢就想如何帮承微求得太子欢心,绝无二心。”

    李惠锦如何肯信:“此话可尽言衷?”

    “言符其实。”

    “你日后可愿意将世子荣养在藤光东苑?”

    听李惠锦如此说,细络似早有防备,只殷殷笑道:“妾婢愿意。但妾婢有一事相求。”

    “你讲!”

    “妾婢想随承微一起居住到藤光苑。”

    李惠锦歪首嘲笑道:“藤光苑是侧妃居所,你宫女出生,只在侍妾之列,如此要求可合了你的身份?”

    “承微所言不差,妾婢也从未忘记自己的身份。”细络垂眉应答,不一会儿又收起谦卑,只道,“但妾婢想,殿下如不喜欢妾婢,为何还与妾婢生下世长子?既然妾婢之子为殿下的长子,所以殿下才对妾婢有所包容。”

    这话说得李惠锦不知如何搭话,没想到细络时而狂妄无知、时而软硬皆备,却又句句说的实话。李惠锦干笑两声:“你的愿想也合情合理,我自会向太子妃提请,就以我喜爱世子荣,细孺人又身为太子侍妾,自然能入住藤光苑。”又道,“只怕韦昭训不肯,或日后刁难你,该怎么办?”

    “只要承微帮我住到藤光苑,妾婢自有法子协助承微对付韦昭训。”

    “好,一言为定。”

    说到这里,李惠锦忽生不平,“太子殿下何许人也,韦桃这等出生,还能伺奉太子?”停了一下,“尉迟眉月这个人,你看怎样?”

    细络道:“妾婢如今只有精力帮助承微防范韦昭训,其他侧妃还未在意。”又悄悄打量李惠锦,劝道,“太子妃素日无事也是用诗书打发时辰,承微既爱读书,何不去宜阳宫。她到底是正妃,承微若是与她走得近会有好处。”

    见李惠锦不说话,又道,“胡良娣和韦昭训和您不睦,太子妃未对您不满,为何您不愿亲近太子妃?”

    李惠锦看了细络一眼:“我自有道理。”反问,”为何你与太子妃也不亲近?”

    “妾婢的身份,不允许妾婢存非分之想。”细络面露惭愧,“妾婢看平日里太子对承微相敬如宾,总觉得比对胡良娣和韦昭训还好呢。”

    “还好——这种好,好过对宜阳宫那位吗?” 李惠锦脱口而问。

    细络怔一怔,心境逐渐分明,“您的意思妾婢明白了。您和太子两小无猜,听说当初陛下还是储君时,曾随吴太后到过黔州李氏大宅,那时您和太子殿下最合得来,就有长辈提出等你们长大成人结为姻亲。后来一次在越州离宫,贤妃娘娘特别喜欢您,还让您陪太子殿下读书,并让您留住在她的宫室几日呢。”

    “那时姑母的意思是明媒正娶。” 李惠锦想起往事,脸呈欣色,又郁郁寡欢。

    细络亦为惋惜:“若论您的出生和相貌,也不在太子妃之下,如今是委屈了些。”

    发现李惠锦脸色比刚才还暗沉,知道自己的话也触动了她的痛处,顿了顿又说:“如今只在东宫,将来太子位正大统,有李大人在朝中,自不会亏待您,您将来必能封贵妃。”

    “贵妃……”李惠锦咬牙道,“哼——贵妃。”

    李惠锦从对往昔的回忆中缓过神来,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她自小就对陈询有意,那日听说她将被封为东宫承徽伺奉太子,又欢喜又不甘心。本来她的出身完全可以嫁与一位皇家宗室为正室,可她偏偏钟爱陈询,曾向父亲表明心迹,李秉昆非常赞同,毕竟嫁给太子将来也是一宫妃嫔,荣华富贵可想而知,便向李秉先转达此意。

    李秉先正在为对皇帝选出的两位东宫侧妃不满,毕竟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和殷氏关系密切,殷氏一倒台,他就立即转而和李氏套近乎。为了扩大李氏的势力维护陈询的太子位,李秉先暂且不计较他那种见风使舵的作派,但内心对他的厌恶没有减少。而“北衙”禁军副统领韦晃一直和袁辅政有来往,和李氏云泥不扰。虽然韦晃因女儿嫁入东宫在处理袁氏和李氏的关系上有所顾忌,但偏向袁氏非常明显,他也不能就此袖手旁观,便顺水推舟由礼部一位侍郎提议将李恵锦也嫁入东宫。太子内宫单薄,增添一人不为多,于是礼部侍郎也做了个顺水人情,李恵锦就选进了东宫。因此,一开始她就不在太子侧妃之列,而是几番折腾才有今日的承微名分。

    “东宫有传言说太子和太子妃实不和睦。我也发觉有形迹可疑,你注意到么?” 李承徽看着蔷薇丛中摇曳的一株美人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脚踩在一条虚浮的船上怎么也走不到岸边,急需找一点故事来驱散自己的郁闷。

    “依妾婢看不实。宜阳宫里人说太子殿下钟爱太子妃也就算了,可忠公公素来行事谨慎,却也常在言语里透出太子殿下对太子妃的好。单说太子殿下昨日还说太子妃疰症未愈其他人不可前去叨扰,可见太子对她的用心之深。”

    “所以,你我要共舟一济……” 李惠锦失望了,心里又产生另外一种希祈,尽管这希祈也渺茫得连自己也不相信,“明日我就去宜阳宫,希望后日你与世子荣就能搬到我这里来。”

    细络笑着劝慰道:“您不要想太多。现在就算太子殿下日日去宜阳宫也是应当的。如您想收住太子的心,就想方设法让他经常看到您,看到您的好。”又自信道,”日后有世子荣,想必藤光东苑会是个热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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