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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郎心切切(1)

    到腊月初十日清晨,天虽晴朗,但寒风瑟瑟,路面积雪深滑,不利于车马行驶。子时,就有京兆府尹安排的清扫使,在大元城附近的街道上清扫垃圾、洒盐化雪。

    在寅初,东宫上下就调度好马车轿辇,为太子、太子妃、侧妃前往碧霄山庄做准备。至卯正,为减少车马拥街的压力,东宫的马车先行出了朝阳门抵达怀望楼附近,他们将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等各宫妃嫔的车辇先行后再动身,以示对长辈的尊重。

    每逢皇家贵胄出门远行或游猎,怀望楼附近早早就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一有车马经过,就听到此起彼伏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皇帝和王天姿的车辇从怀望楼前驶过,看到禁军井然有序地维持秩序,而密密的人群全部按“来左去右”(1)行走,几乎少有人大声喧哗。

    王天姿趁机恭维皇帝几句。原本陶醉于盛世的皇帝愈加自满,兴高采烈地和王天姿议论起时下流行的歌舞杂耍、乐章诗文。

    待出了京东城郭,行至近郊,四周空旷无人,野风飒飒,天穹低沉,气温明显下降了许多。齐斐扬和张晁作为东宫此行的左右领队和为首卫长一刻也不敢马虎,忠玉与刚鬣儿主管后勤也时刻伺候在太子与太子妃车辇左右。

    陈询和章青砚同乘坐一辆车辇,辇内燃有炉火熏香,纵是厚重帘帷、里面热气熏腾,裹着一袭雪白狐裘滚边褐红嵌丝锦缎披风的章青砚还是觉得冷。

    为便于带帽遮脸,她只挽着简单的盘桓矮髻,用两样素色金簪双鬓斜插。车马锦帷虽重,一遇颠簸就有寒风趁机从外面卷进来,每回风吹入她就身体一寒,时不时下意识地环住手臂紧了又紧披风。

    “冷么?”陈询觉察到动静,低头轻问,伸手为她戴上帽子。

    章青砚 “嗯”了一声。听到他的声音,不轻易瞥见他的眼睛正对着自己,似有满腹话对她说。她只当未见,觉得全身温暖而安定,怔忪之余,一种说不上来的情愫蔓延到心腔里去。

    好几日了他似乎忘记先前的不快,已对她又似从前那样关怀备至,她虽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但早在心里藏着欢喜,只是她的脾性如他一般常不露于言行,相处间并无多大的异常。此时,他突然对她表示关心,她反而不适应了。

    又行过三五里路,车内的温度慢慢提升,章青砚还蜷缩依在棉塌上。陈询看着心疼,不由伸出手悄悄握住她藏于袖笼里的手。

    一股热流透过手心传入,章青砚微微一滞。陈询握了片晌,见她无反应,倒是那手掌越来越热,心一动,抬眼看她的小脸垂得极低,发髻上的披风也垂下半片,皓白貂毛随着车动遮住脸颊,嘴唇藏于秀挺的鼻翼下,微微一点粉红。

    车辇噜噜前行,蹄音哒哒响亮,车盘与路基上的石块碰撞,车子来回颠簸着,晃得二人目眩神迷。摇晃间,章青砚被披风帽子盖住的发髻来回触动陈询的下巴和鼻梁,痒酥酥的,陈询抬起手臂就势将她揽入怀中。

    “青砚!”他低喃,声低如蝇呐,嗅着车里棉柔的烟味,吸了口气。

    近来袁氏少有举动,韦桃也被废出东宫,朝廷反袁的人不在少数,虽无明面上对他示好的官宦,但对东宫暗示亲近人的也不少,这情形成势均力敌之态,于他来说不好不坏,惟有章青均的事却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上。

    不久王贵妃再生一位公主还好,如果生一位皇子,他又面临一段难以想象的极难,或许袁党对章氏的压迫会更残酷,那时或如她所说仳离是唯一的办法……

    仳离……仳离……

    想到此,他心口烦窒、绵生新疼。从大婚以来他从未想过仳离——喜爱的人和物谁都想永远留在身边,尤其预测可能要失去的时候,那种占有的欲望比平常更甚,也正因为此,他近来有些急不可耐。

    章青砚感受到他的双臂轻柔而有力,一点奇妙的颤栗透过背夹传遍全身,不知不觉产生异样感觉。

    曾在沉香殿听了尉迟眉月说的那席话,接着亲眼目睹他对清王隆的兄弟情义,然后父亲被人弹劾,哥哥面临被指控,他为了维护章氏做出很多很多的努力,甚至脱离了他的本性,以至被人抓住漏洞……而他不以为然,只说是为了她,哪怕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人事的变化其实不受自己掌控,起初的愿望不过是一种固执而已……至少她不愿因为她让他再难过,至少她开始心疼他,只是时间仓促,还没有做好准备完全接纳而已。

    外面天色灰暗阴沉,寒风呼呼,彤云渐积,似有大雪再临。树上的残叶,稀稀落落在朔风中瑟瑟索索,和着车轮咕咕声与寒鸦嘶叫声,听上去很是苍凉。

    陈询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绝不会破坏自己苦心经营才得到的一切。也为那日对她出言严苛而暗暗自责,为自己不明白她的苦心使她难堪而悔恨。

    “青砚,我对你,总是与众不同。”顿了顿,又道,“就算东宫有侧妃,与我何干呢?那是君父赐的,我不能两次拒绝,你明白,君父多疑……”

    说着,伸出左手轻抚她的鬓角,“你知道,那日你说为了不拖累我要与我仳离,我有多伤心。青砚——我等你那样久,希望你能全心全意待我,你偏偏说出那样的话,我能不恼呢?后来我后悔了,真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原谅我!”

    他触过她脸颊的手指十分暖和,章青砚仿佛瞬间溺进一潭温水中,心里却是酸楚极了——这一切仿佛来得太晚了!不过,从头至尾,这一切来得都不是时候……自从那天说出与他仳离,又一次发现她原来是那么那么舍不得离开他,可是现实的残酷正步步紧逼,她又怎么能让自己深陷儿女情长。是的,他爱他,她也爱上了他,然而这仅仅是他们之间的爱恋,而这种爱恋是永远敌不过现实的残酷……

    她一动不动,薄唇半咬,固执地侧过身去,让他以为她和从前一样,心不在焉,无半点真诚,也许这样将来有一天不得不分离时他也会好过些。她的嘴角拂过一丝苦笑,洇出眼角的泪珠不知何时早已落在了披风上。

    无论如何,她就不想他发觉她的异常。

    他摒住呼吸静静等待,等待她给他一点回应,等了很久,才感觉到她的双臂已经轻轻抱住他的腰,她的动作如此胆怯,一双小手摸索过他玄色滚金的广袖,直到他的胯骨才停住不动。他在欢喜中涌上一种难言的迷茫,正将残存在他心里的热情慢慢消耗,他突然不想说话了,抬头远望着车前的队伍,人头攒动,马尾摇晃,旌旗飘摇。

    冬天里的碧霄山庄,经过寒风洗礼,大雪倾天装点,越发清冷无尘。狩猎场上萋萋枯草埋在无边的白雪里,偶有散养的牛羊在草地上踱步,孤鸦掠过,又是一目的冬萧。

    章青砚不喜欢看杂耍,陈询有心陪她到月山看雪景,但皇帝有口谕,太子与所有皇子必须到珲凰楼陪圣驾观看杂耍,他只好嘱咐章青砚外出小心,还将阿冰留在她身边护卫。

    至腊月十一日午宴后,很多人才出了珲凰楼,就往来于婵娟坊与豁梅厅,或用膳或暂作休憩,他们一路上言笑不止,兴奋得很。

    此时章青砚正带着霄环、荃葙、阿冰等人从月山回来。一行人缓缓走着,隐隐听出好像他们在谈论哪些杂耍宫人因得到皇帝的欣赏,获得多少赏赐等等。王贵妃也给了他们很多封赏,其中一位表演出色的宫女,将留在王贵妃身边近伺。又听说其实是王贵妃看到皇帝喜爱那位妩媚、多艺的女子,那女子又极力奉迎,而王贵妃有孕,想找一位心腹将皇帝拴在身边……

    这些宫人心胸狭窄,明知多言必致祸,一点风吹草动就说得神乎其乎,仿佛不嚼一下舌头不甘心似的。果然到了傍晚,传出几位杂耍宫人因为诽谤王贵妃被杖刑,有一个体弱的宫女还当场被杖毙。

    章青砚一行绕行过月山下一条小道,来到洛池边朝蝴蝶阁走去,褐色的残荷梗七倒八歪漂浮在水面上,冷风吹过,飘袖拂衣。

    不觉余晖落日圆,黄昏夜寒袭。几个宫人推着车子踏雪挨次点上沿途的宫灯。待走近蝴蝶阁,远远看到纪悦妃携几名宫女掌灯迎面而来。

    纪悦妃面容清瘦许多,神情略显疲惫。雪天路滑,很少有人冒寒外出,纪悦妃的身体未痊愈就外出很让章青砚意外。

    “娘娘安好!”章青砚屈身行礼。

    纪悦妃走上前握住青砚的手心,将她从上至下仔细端详一遍,尤其盯着那双崭新的木底软鹿皮透空锦靿靴看了看,又发现身穿太子卫戍服饰的阿冰守护在侧,心里明白几分,只微笑道:“这大雪天出来,虽说有贴身护卫,太子妃穿一双软底透空锦靿靴,更要注意路滑才是。”

    章青砚如实道:“这靴子是太子昨儿送的,妾看着天气冷,穿着正合适。”

    纪悦妃点点头,又悄悄看了一眼阿冰,“这可是西域的贡品,里面有西域最好的羊毛。每年西域进贡数量有限,历来宫闱局也会循旨分送给东宫,但也就一两双,等闲人穿不得。太子赠与太子妃,可见太子对太子妃的珍视。”想起陈鉴至今对章青砚念念不忘,又想他性情随了她,免不得寡索惘讷。

    章青砚知是贡品,没想到是如此稀有的贡品。纪悦妃过去得皇帝赏赐的贡品无数,自然知道贵重几何。从纪悦妃的话里更明白陈询待她的心意,不由面呈红晕。

    纪悦妃只当未见,示意章青砚随她一起散步。

    “上次还没谢太子妃赠送的草药,我服了心绞痛好多了,精神也变好很多。这些草药稀有,太子妃从哪里得来?”

    章青砚道:“这药草确实少有,是太子派东宫药藏局丞去民间寻了数月才得来的,专门治妾的体弱症,妾用了效果很好,就询问奚官可否对娘娘的心口痛有效用,他们对着娘娘症状又配了几幅,妾就送给了娘娘。娘娘服了管用,妾就放心了。”

    “难得你还有此心!”纪悦妃停下脚步,伸手拉住章青砚的臂弯。

    纪悦妃很少对人言行亲昵,对章青砚却还如初。

    “娘娘,如今青砚不同于往日,能为娘娘做的也就这些了。”章青砚这才改口自称以示对纪悦妃亲近。

    纪悦颔首:“太子妃还能惦记着我,已属难得。”

    她这话是在暗示、提点着什么,章青砚语滞。纪悦妃发觉她面呈尴尬,忙补充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有点感慨罢了。”

    不知不觉,已走到从前存放“皤滩花灯”的屋前。触景生情,章青砚不由想起前年曾与陈鉴在这里一起放花灯,今年已是前尘往事,那时宣益公主也是何等天真烂漫,如今孑然一生,只有陈预过得惬意,葛紫歆深得他的欢喜,真是应了当日那句预言……物是人非,孰能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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