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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瓶坠簪折(4)

    章青砚乘坐的小船在漓水上缓缓行驶着,船桨激起蓝锦缎似的湖面,起伏一层涟漪,远处素湍绿潭,回清倒影,数只白鹭在岸边的苇草丛中,发出微弱而嘈杂的鸣声。

    她想起大元城里的镜雪湖,东宫里的幻桦园,以及宜阳宫的寝殿,那个还放着两盆双喜花的雕花镶银榻几,他们迟来的洞房就在那里,然而,此生再也回不去了,他们有过的一个孩子,也再也回不来了。

    小产后忌讳外出,尤其不能吹湖风,可她执意要乘船,乘船只为排解心底的恍恍感,

    昨日写好废太子妃书后,她的心境异常平静,仿佛一块石头落地。许是从嫁入东宫,从开始对陈询的排斥,到最后的政治斗争,她就没有一天不心情郁闷和担心受怕的,哪怕她与陈询有过一段相濡以沫的时光,也抵不过在东宫全部的不适应,现在要离开,反而似卸下了千斤重担。两年来种种意念浮动、人情过往、爱牵恨绊,到濒于绝望时,才懂岁月苦短,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湖面随浆荡泛起的泠泠水光,一波波碎了她的身影。她伸手想触碰水面,终是几番伸手还是缩了回去。荇草衔珠,有细蛙跳跃,蜻蜓点水,也能惊动四周的荷花情不自禁地吐纳芬芳。

    “你要好好保重,等我来接你!”陈询的话盘桓在脑海里,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对他有所期望——原来自己也渴望被安抚,只是那些纷扰的外事淹没她的脆弱。

    漓水的南面是豁开楼,因昨夜下了一场雨,晨雾还未全部散去,那群楼宇建筑在群山间云雾缭绕。不知不觉船只摇到了蝴蝶池畔,越过水面,可见近处的蝴蝶阁里隐隐约约的云鬓衣衫、玉翠珠遥。

    这座建筑四面船厅的阁楼,为皇室所有人喜爱。曾经在这里,章青砚与宣益公主、陈鉴、陈预相约游乐,尤其宣益公主与陈鉴喜好风雅,每次随驾离宫,总在此滞留数日消遣怡情。

    如今物是人非,已独居京郊碧霄山庄的宣益公主再也不愿与文人墨客往来,陈鉴远遁灵州不见音讯,陈预婚后更是深居简出,他们似与整个皇室隔绝了,而她一个现在成为被废黜的东宫妃子,将要在鄣南山绝响观度过余生。

    此刻,整个阙泉山庄寂静无声,阙泉崖周围更是杳无人音,这片风雅、华丽的禁苑,在本朝之前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地方,只有那些文人墨客自求浪漫,曾陆陆续续来此写过很多诗词歌赋,于是这里留下最多的是文人墨客的踪迹,以及一些倾心雅观江湖浪子的身影,直到被鄣朝开国皇帝陈岳陵辟为皇家离宫属地,平民百姓不得入内,里面又修了很多栈道玉桥、亭台楼阁,将这片被漓水隔断的零星山谷水域连成了一片。

    船夫似乎知道章青砚的心思,撑着船篙几个回转,就见云霓阁近在眼前,满坡满地的荭蓼、秦艽绕着云霓阁栽植,殷红绛紫,色彩纷呈,蝴蝶阁近旁的成片菡蕖碧绿嫣红,热气在慢慢升腾出大地,湖水也蒸发出淡淡的薄烟。

    云霓阁里传来一声声《云端曲》的琵琶音。《云端曲》以箫为主乐,其次才配有浅淡的琵琶音,现在有人居然用琵琶奏出此曲,使得曲调少了天籁之感多了几分清丽。

    刚鬣儿在岸上叫唤:“太子妃,太子妃!”他身体半隐在一丛芭蕉树下,只见红色袍角随风飘飞,形容不甚清晰。

    她才是被惊醒一般回过神来。抬头见云霓阁石阶的绿草烟气间站着一个人,素袍落落、清简无奇,全无半分奢华气息。

    刚鬣儿引章青砚下船,霄环和荃葙紧跟在后面。

    “公主殿下!”霄环和荃葙一脸讶异,着实意外宣益公主突然出现在这里,也发现往日那个神采熠熠的公主不见了,站在跟前的仿佛是世外之人,眼神淡漠,举足拘谨,却又透出以前没有的几分冷毅与疏离。

    “青砚,当日你我所奏的《云端曲》,冠压群贵,今日我独自以琵琶奏,是怀想你我过往的情谊。”待章青砚上了云霓阁站到跟前,宣益公主拉住她的手臂道。

    “嗯——可从我嫁到东宫,我与公主确未曾再奏过了。”

    《云端曲》是皇帝填词作谱,她这两年确实无心再弹奏此曲。心随境定,心随人变,昔日年少烂漫、箫鼓喧天、棹歌四起,今时还能有多少情怀可以入揽。

    宣益公主发觉她无情绪谈论曲道,便直言道:“我刚从离宫外面来,听到越州城里议论纷纷,说你父亲已自请致仕归养隆州。”下面的话使章青砚听了如闻惊雷,“君父没有答应,那份辞呈被搁置在越政阁,你父亲只好每日上朝点卯治事。”

    章青砚无助地摇摇头:“陛下不让父亲归田,是还有重罚。”

    宣益公主佩服她看事通透,可这种通透却是苦了自己。她劝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太子弃你,是保你性命。你不要恨他。”

    章青砚不置可否。眼下也只有宣益公主会对她说真心话。也许吧,可那天陈询表现出来的决绝,让她觉得不真实。他那样看重社稷庙堂,或许为她曾帮助过章青均,可在父亲失去相位的紧要关头,还会为她再忤逆对抗皇帝?

    她踱步到栏弯处,坐下,尽显一副淡定样,又仔细看住宣益公主清瘦无光的面颊,问:“公主近来可好?”

    宣益公主发现她不愿多谈自己的父亲,便道:“避世于郊野,独享孤淡,是我如今的日子——世事轮回,我不幸看到母亲的野心,也遇到赵氏这一代的子孙衰败,这便是运数。遭此变故,也对过去便无留念。”宣益公主依着她也坐下,又沿着袖管往下摸索到她的手腕,低语,“青砚,眼下,无论真假,你都要不贪过去、非妄未来——你且去吧,我现在几乎被所有人遗忘,去哪里没有人关心,等日后一有机会我必去绝响观看望你。”

    章青砚隐藏辛酸问:“你今日来离宫,是太子的意思?”

    “嗯!”宣益公主点点头,“那日张晁来找我,我还很意外,后来明白太子想起我定为了你。他曾来找过我——你知道说了什么?”

    章青砚摇头。陈询内心深处总有一块让她无法触摸到的地方,就拿这次决意废她,其实到头来是他早做好了打算,是她对他的确存有一丝希望,可这个希望不过是自己的奢念,所以那天她准备好笔墨,也亲自写下废太子妃书,都是不想让他太难堪。后来她又写好的请罪书上按下手印时,才惊觉自己如此傻——他必要弃她的,无论他曾经多么气恼她说过仳离的话,他还是要将请罪书公布于世。

    “说了……什么?”她勉强问。

    宣益公主见她无心多问,仍对她道:“他说废你全是为了护你周全,你先去绝响观,那里有上佳姐姐在,不会有人怠慢你。”顿了顿,“他还说绝响观冷僻,可到底是清静的地方,虽然到那里的人少有善终的,可你一定要好好珍重。然后就是托我照看你。”

    “托公主照看——公主去过绝响观?”

    “没去过。但我常常去鄣南山东南方的一个沉雪峰,峰有个古息庵,是旧时一些皇族王公烧香拜佛之所,有一条很长的石路通往鄣东山,越过鄣东山就到了碧霄山庄。我自搬到碧霄山庄曾走过那条石路,后来也去过古息庵。但是临近绝响观我就不再走了。”她想起一些鬼祟传说,念及章青砚将去那里长久居住,勉强笑道:“那里景色怡人,只是少有人去罢了。”

    说着她又想起那次冒险去古息庵的情形,到底有些戚戚然。若不是听说司马青焕常带一纵队禁军在此巡逻,她也不会走进这片荒郊野林。好在这山林里无财狼虎豹出没,她带着两名侍从、两位宫女及两位侍卫才能安然无恙来往于碧霄山庄,在她看来古息庵并不是外传的那样阴森骇人,却是个清幽的地方。

    “太子还对我说,将来一定会接你回去。”宣益公主重复相告。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章青砚懂得皇命不可违,日后陈询会不会想起她也未可知。

    宣益公主仍宽慰道:“太子终会御宇天下。”又道,“太子又与我商议过将来接你回去的事宜。他说,如果你不喜欢在那里住,可以寻个由头以病身亡离开绝响观,再安置你到一个隐蔽之地,比如到古息庵隐居一段时日。”

    这种暗中操控的做法,本朝也有人做过,暴露出来自然是不得好死。陈询竟然也想出这个办法,可见他黔驴技穷亦或是真心惦记她。

    “这不好——万一被发现,我、太子、还有家人,必死。”章青砚不愿牵连他人,“你去告诉太子,我不会连累谁,绝响观也不会没有一席容我之处。”

    宣益公主急道:“有多少废妃死在那里你知道么,太子如此安排,必有道理。”

    章青砚郁郁道:“我何尝不知你的心意,太子的心意。可是,我这样做万一被好事者发现举报至御前,就是太子的欺君之罪。那时还有申辩的机会么?就按你说所言,将来再将我接回去,后人怎样评说?说前太子妃为了活命先假死,后来又活了过来,别人会用此来评说太子的是非,他又如何能制服天下?”

    “原来你还是为他着想啊。”宣益公主唏嘘不已,“太子也是丢不下你,只是形式所逼才出此下策。”她总对章青砚有着别样的友情,便铮铮起誓,“眼下确实都是权宜之计——你放心!我也会护你周全,让你与七哥破镜重圆。”

    破镜重圆?皇帝当初让陈询娶她,看似是为太子的地位稳固,实则是在元老渐次退出朝堂、新贵开始跋扈夺权之际,想让东宫联合章氏钳制日夜膨胀、掘权妄贪的权臣宗亲,也借此来提醒因渠务备受百姓褒贬不一的章氏收敛克简,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出平衡各势力的帝王心术而已,都是由她来主演一场政治婚姻研判权力的走向。

    “我说过,我不奢求未来,只想眼前。我父亲的处境很明显,倘使陛下一意废太子,我章家绝没有好下场,倘使陛下对太子存有怜悯,结果也许还好些。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应当去绝响孤老终生,才能消弥陛下对章氏的怨恨,才能不再以我母族罪连太子。”

    宣益公主见说不动她,想既是权宜计,就走一步看一步,也许到绝响观她会改变主意,那时再做计较。便道:“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多劝。但我绝不会弃你不顾。”

    又想起第一次见到章青砚时,是她大婚前,一个与众不同的傧从,在华丽的贵族女子中如此格格不入,与陈询的为人处事却是相得益彰,有很多爱是天生注定的。

    抬首远望对岸的树梢齐平,水面泛彩,有禽鸟飞万里越千山,在风中不见了。她忍不住叹道,“青砚,离开太子,你有多难受?”

    还记得那天很不情愿地嫁给陈询,她的心境自是灰暗的,然而泱泱盛世空绝后,粼粼车马钟磬声,茶坊公廨人拥挤,只为一睹此风华,却是她与陈询大婚时全部的景象,然而福祸相依,万里长途,层云迷漫,是本朝皇太子最逃不过的命运,哪怕日后挺过去了,也是遍带伤痕和迕逆本心。

    “经过昭告天下的太子婚姻现在破碎了,从开皇以来废太子妃就没有再回到太子身边的,为此,难受与不难受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的嘴角浮出清浅笑意,“我自待服从天命。只希望太子不要再经受磨难,我的母家少受些惩罚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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