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上阳宫阙春秋词 > 第三十二章 山虚水沉(5)

第三十二章 山虚水沉(5)

    只说李垣和恽良正相互贬损没完没了,直到陈鉴自峭壁山道的深处打马驰来。

    “殿下!”

    “楚王!”

    骤见陈鉴,他俩似乎从相互指摘不是的激情愤慨中顿时回过神来,都发觉日头已西去,山谷冷风咆哮,林寒涧肃,有乌沉沉的烟气自山颠飘来,瞬间彤云密布,方意识到忘用膳,腹中空空如也。

    “奴婢去准备吃的。”恽良立即收起先前的傲气,忙畏首钻进亭子里。

    这里李垣敛容大步上前拉住陈鉴手里的马缰。

    “楚王,一切尚好?”

    他瞧陈鉴脸上的愁云惨雾似要从眉眼间掉下来,便扶他下马,到亭子外一树桩上坐下。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6)。”忽然,一言不发的陈鉴口中吐出这句话。

    李垣登时懂了。结果本在他预料中,却还要装腔作势叹了口气,“楚王,下一步您有何打算?”

    见陈鉴不搭话,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便丢下陈鉴径自进入亭子帮恽良备饭菜。等碗筷在石台上停摆妥当,断断续续的雪花片已在天空密密坠落,那雪如剪玉飞锦,须臾山道仿佛堆积□□、树林上顷刻堆盐,满眼望过去的山河似枚大大的玉团儿。

    陈鉴坐在亭子里,恽良将一杯热酒递到他的跟前。

    “殿下,若明日雪不停,可如何是好?”

    “呃!……奴婢还惦记要去楚王府看看。”

    “咱们到京,该去流晴宫探望悦娘娘哦。”

    “这鬼天气,雪一场一场的,可没个尽头……”

    恽良开始好像与陈鉴对话,说到最后才发现在自言自语。而李垣从头到尾只嚼着牛羊肉自斟自饮,时而抬头看看陈鉴那时而平静时而复杂的脸颊。

    又过了一会儿,恽良实在憋不住,就将无名的怒火朝李垣发去。

    “你净赶着吃,这半个时辰,怎也不见你放个屁!”

    李垣置若罔闻,瞥了一眼恽良,对陈鉴道:“世乃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7)”说完又大口大口嚼肉嚼得呼吱呼吱响。

    恽良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肉盘,“殿下还没吃呢。”

    李垣笑了笑,丢下酒壶,随手从腰间抽出一锦帕擦尽嘴角的油腻,似笑非笑道:“千金附体,可一散得一欢耳。属下酒足饭饱,殿下慢用!”说完,起身欲朝亭外走去。

    “站住!”未等他踏出亭槛,陈鉴命令道。

    李垣闻言,脚步停滞间、脸上的笑容蔓延开来,回身又坐到石台边,仍视恽良为空气般只对陈鉴劝道:“属下仍那句话,万般求索,在权利也。楚王落魄归来心神不宁,属下于心不忍。属下似乎看到,多少年后苦闷会吞噬掉您所有的热情。过往历年,您尊母命侠剑江湖,是不懂悦娘娘的真心实意,如今该懂了。属下算了一下,贡州造反只在朝夕,楚王欲得所念,也只在朝夕。”

    “……你说,我当如何做?”

    “先回京城,见过悦娘娘,再在楚王府等待陛下回銮京师,至于灵州,现在不要再去想了。”

    “司马妃,怎么办?”

    “立即派人去接。楚王若要得势,司马家的兵权可要拿稳了。”

    亭子里瞬间了无生息,似乎连彻骨的寒风都在思考李垣话里的含义。

    恽良已经看到陈鉴下定决心的表情,忽然恍如隔世。难怪人们常说,女人是祸水,连一向洒脱不羁的陈鉴也要为红颜从头来过了。他这一次赌得值,用女人去赌,仿佛从来没有失算过。

    陈鉴仰首一口饮尽壶中酒,将盘中剩下的烤肉蚕食殆尽,“嚯”地站起来对恽良道,“拾掇拾掇,走吧!”

    “呃!这,雪好大呀……”

    “你不会看风向吗?西北风起,明日就是晴天。”

    恽良心想明日才天晴,与眼下冒雪回城又有何干系,且思量雪后冰冻行走更难,也就忙着收拾攀鞍上马起身了。

    巳初,他们才趟过雪道一路停停顿顿到了上阳城门下。

    城门早已紧闭,恽良下马直奔城门署,那些守城的侍卫一看到楚王府的腰牌,连忙拔开门栓放他们进来。

    长白坊街上,楼台亭阁、馆肆房宇,玉堂金马,被雪堆掩埋,宫灯早已熄灭,他们看路全靠雪地映衬的白光。飞舞的雪花像千百只湿重的白蝴蝶扑向大地,转眼融入皑皑凡尘没了影子,抑或,层层压在树枝上,使得枝桠发出细细的□□。

    路过楚王府留下李垣,陈鉴带着恽良通过吉旦门进入大元城,恽良又被留在宫城侍卫署,陈鉴独自策马穿夹道过镜雪湖和御花园,才到了位于东北角落里的流晴宫。

    竹湘在“扑扑”的宫门敲打声中,哈着气披上一件棉袍去开门。

    “是殿下啊!”她甚是惊喜,又语含责备,“半个月前就听说您要回来,怎路上走了这样久?”

    “六天前就到京了,先去了鄣南山。”

    “什么?”竹湘话刚落,就醒悟过来,“殿下莫不是去寻——”

    “是的,湘姑姑,我去绝响观寻她了。”

    竹湘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殿下何苦呢!”她摇头叹息。

    “母妃也猜到了么?”

    “嗯。这几日娘娘天天念叨殿下,数次也与老奴说,恐您先去了鄣南山。果然如此!”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绕过垂花门厅,越过问心斋再走几步就到了寝殿前。

    待越过问心斋到了寝殿前,停了步子立于廊下,“娘娘这几日老梦魇,白天还坚持在花棚里伺弄花草。殿下见了娘娘,有的话最好不要全说出来。”

    陈鉴脚步略一迟疑,抬首间,嘴角微微张了张,方才举腕推门。

    寝殿内没有燃炭取暖,好在四壁用厚厚的锦帘围住,外面的寒气进不来。

    “母亲!”他朝那束缩在榻沿一角的烛光走去,看到纪悦妃瘦弱的身躯淡淡映在帷幕上,有一炉沉真香在案台上冉冉袅袅,还有一碟蒸饼冷冷搁地在那里。

    纪悦妃正披着云发、裹着厚厚的翠绿羽丝绒毯、背靠箱笼歪着身体在烛台下闭目养神,听到陈鉴的声音才张开眼皮。

    “半夜寒风侵肌。你明日来看母亲,母亲也不会怪你。”纪悦妃怜爱地伸手招呼儿子过来。

    陈鉴移了两步拉住母亲的手腕就势偎依着坐下。

    “你这样晚进城,有人拦么?”

    “守城侍卫看到我的腰牌,就放行了。”

    “我还以为你要将你父皇的圣旨取出,他们才为你通融。”纪悦妃眼里闪动一丝星亮。

    “母亲身体有恙,儿子就算再难,也要回来探望。”

    “有什么难不难的。前几日,韦皇后还来探望过母亲。”

    “韦皇后?”陈鉴看了看母亲耳上一对明月珰,羽丝绒毯下是一袭洁白广袖绫锦软袄,由上好的绒锦裁制,腰间还系着一个珠带,又朝四周的金屏玉镜瞅了瞅。

    “她如今可以出元坤宫了么?”

    “你父皇去离宫前,特意交代让她主管大元城。”纪悦妃顿了顿,“她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不是。当年父皇为了灭殷氏才留着她。现如今韦家也被削了一些兵权,她到底是皇后,于名于份解除她禁足说得过去。”

    “咦!”纪悦妃讶异,“你向来在这些事上多言半句,今儿怎谈到这些。”

    “母亲刚刚提到她,儿子就想起来了。”他补充道,“儿子见母亲吃穿用度过得去,想韦皇后待母亲也不错。”

    纪悦妃点点头,“她还真是经历大风大浪后豁达很多,想从前她待穆王那般严苛……”

    发现陈鉴眉眼低沉,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儿子的手臂,良久才道:“不管你心里对母亲有多少怨恨,母亲都希望那是过去的事。尔后从今,你要做什么,母亲不再阻拦,若是还有一点力量,更会助你勇往直前。”

    陈鉴忽然眼睛湿润,“母亲此话何意?过往诸般,母亲不都是为了儿子好么?”

    “不全是。母亲做错了一件事,恰恰是这一件,让你难受至今。”纪悦妃语重心长地说出埋在心里几年的愧疚,伸手擦了擦陈鉴的眼角,“那司马氏,还入得你心?”

    “儿子仍要,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8)。”

    纪悦妃垂眸,思索了好一会儿,道:“若是只求与她朝朝暮暮,你到绝响观走一趟便知。可你去了,还是怅然归来,你要的愿作鸳鸯不羡仙,凭持你的执念也是枉然。”

    “是,她拒绝了儿子。可她越如此,儿子越放不下。”陈鉴看住母亲,“母亲,我该怎么办?”

    纪悦妃早就下定决心,只要这次陈鉴回京,就将所有秘密告诉他。从前隐瞒是为了减少他的烦恼,她亦想继续审时度势为母子二人筹划,可是到头来她的身世如同桎梏,让她在鄣朝这个人寰里无法脱身——该利用来掩盖她真正得宠的幌子的殷贵妃早死了,如今又来了个王贵妃,却真真夺取了皇帝对她的偏爱。这世间的眷念,除了视觉的愉悦和心灵的触动,还有更多的利益驱使。王氏背靠的是袁党和王家的兵权,一场蓄谋已久的反叛在贡州酝酿,这里不仅仅有边将的贪婪,更多的是那些手中握有权势去还想要更多好处的臣子们。

    沪王兆霖就埋在鄣西山的荒堆里,她常常梦魇的场景,还是当年他们见最后一面的峡谷间,此去经年,最丢不下的就是陈兆霖临终前的嘱托,他要用自己的死换取她在宫里好好活下去,而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她实现他的遗愿。

    所以,她用二十年在夹缝中欲擒故纵,让皇帝患得患失,她却在若即若离中居然对皇帝产生感情。那一刻,她左右为难,罪恶感使她抓狂,却还要维持表面的得体争取外人的肯定,唯有每次见到儿子才意念分明、目标明确。

    比如,现在,她静静地看着儿子的鼻子和嘴角,仿佛陈兆霖活脱脱的样子矗于眼前。

    “鉴儿,你的亲身父亲,是你的四叔。”纪悦妃字正腔圆,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如此冷静娓娓道来这一段尘封在心底二十余年的往事,“陛下是在立穆王为太子前知道了这个秘密,他当时并未为难母亲,反而有更多的伤心。”

    陈鉴好像有所预感,只一言不发望向母亲掩映在烛火下的眼睛,晦明的眼珠,已然毫无再去掩饰的躲闪。

    “能做太子,看似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其实,更是宠待功臣、循例恩赏的一个手段。将相间更迭攀缘,宗亲间左右扶持,都可以更易君王的心思。李氏无权屹立不倒三十年,岂止门生故吏在背后翻云覆雨,本是陛下布下的一局棋,他一旦摧垮殷氏、再将故太子背后的几大门阀一起消灭,必然带来朝廷失衡,启用那些被冷落的旧臣还可以控制新贵,更何况当年的穆王只在韬晦、志在东宫,多方势力推动,凭持母亲一人的恩宠是无法对抗的。所以三年前,母亲不得不在陛下身边竭力请辞你做太子。”

    “大臣们为了不让你做太子,自然要千方百计寻找母亲的错。母亲刻意躲避纷争是不想往事被人翻出来,但是他们不达目的不罢休,所以,连带母亲的身世也被挖出来,导致后来你再也无被立储的可能。”

    说到这里,纪悦妃似乎得一轻松,继续道:“过去,章家的门槛被人踏破,门庭若市、风光无限。那时母亲就知道,章氏女你是断断求不得了。所以陛下亲口告诉母亲这个事实时,母亲已经知道陛下查出了你的身世,也查出母亲是逃匿在民间的蒙承贵妃与灵州一书生所生。”

    静默,蔓延在他们母子之间很久、很久,久得陈鉴以为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几段话,足够让陈鉴癫狂,他最爱的母亲,在他想到只有权力可以掌控一切的时候,将深埋的秘密告诉他,其实是要他在经历一些事后懂得——遇事隐忍才是继续活着的方式,而隐忍后的再出发,是作为一个人才该有的模样。

新书推荐: 权臣心中月 情字难解 长公主她就喜欢看面首 宵分行 我真的不救你了 第二任望乡台 鲶鱼姑娘也想当传说 客官,你推周边来一个? 破碎的夜桜 [JOJO]亲爱的迪奥,我心怀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