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法的落败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比起这个，大概更让人惊讶的是皮尔王的下台。

    乔奢费带着疲惫回来与她说起这件事时，闻昭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莫名有些伤感。路法和幽冥军团二十多个战士背井离乡，抛弃一切离开阿瑞斯，无非就是渴望终有一天可以回去雪耻。

    可说到底，他们在往前走，敌人也在往前走。皮尔王竟然就这么自取灭亡了。

    路法的一场算计，到头来竟都成了笑话似的，让人不知道为谁可悲。

    但不管怎么样，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

    乔奢费的情绪只低落了一阵，就很快打起精神来。过去的事不会困扰他太久，眼前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闻昭也只是感慨过后就放在了一边，说到底，他们可以怀念死掉的路法，却不能真的希望路法活着，他死了对谁都有好处。

    等事情尘埃落定，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养好了伤，闻昭收拾完东西，在安娜不舍的眼神中含笑道别，带着乔奢费回了家。

    他回来后倒是就只像个乖巧无害的文艺小青年，整日里闻昭说什么是什么，一点也看不出来过去幽冥魔的影子，仿佛那些关于阿瑞斯的过去都只是幻觉。

    但闻昭却还能从他偶尔露出的神情中捕捉到几分沙宾口中天之骄子的模样。

    家里许久没住人了，难免显得清冷，闻昭回来前还特地请钟点工清理过，不过太久没人住会少人气儿，这就不是打扫能解决的了。

    她将画好的画摆放在画室，盖好布，出来的时候乔奢费正拿着茶几上的玩具端详。

    他神情认真，表情平淡，淡化了几分精致面容带来的文弱感，一抬头却笑起来，直接从文弱过度到了莫名乖巧：“昭昭，需要我帮忙吗？”

    闻昭拿过他手中的东西拧了拧，将上面的小木箭摆好位置拉紧弦，含笑道：“要不要试试，这是我们人类用过的武器。”

    她托安娜买了个玩具弩，因为是私人定制，只有除了箭头被磨成了圆润平整的模样，其余都是按照真武器打造的，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乔奢费倒也不是没玩过弩，只是那都是阿瑞斯特制的能量弩，还没见过手工的，有些好奇地转了转，“很特殊。”

    闻昭拿起盒子里的遥控器，轻轻笑了笑，指了指阳台上的移动靶子，按下按钮，齿轮运转，圆形标靶迅速移动，交替变换，几乎要转出残影。

    闻昭道：“听沙宾说你射击能力一流，试试？”

    乔奢费一怔，无意识低头，也不用她教，手指一搭，侧头眯眼，转瞬间发出三箭，将那些左右交替滑动的标靶钉死在原地，一个没漏。

    他摆弄这些武器时，脸上就再也没有曾经乖顺温和的模样，在木箭扎进靶心时偏头一笑，一瞬间锋芒毕露。

    闻昭静静看着他，也无声笑了起来。

    乔奢费收起弓弩，像刚回过神似的，失笑道：“很有意思，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闻昭在他面前坐下，托着下巴望他，笑得两眼都亮晶晶的：“托人定制的，怎么样，好玩吗？”

    乔奢费深深吐出一口气，笑：“挺好的。不过会不会太危险……”

    闻昭伸手拍他一下，故作不满：“怎么，你这话是你不愿意保护我吗？”

    乔奢费连忙摇头：“怎么会？”

    他轻轻瞥一眼被放进盒子里的弓弩，眼神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惆怅，笑道：“你们人类的创造力很强，这东西如果再大一些，威力绝不只这些。”

    闻昭有些无奈，又有点小骄傲：“再大点就要违法啦。”

    她说着，又骄傲道：“但是我们家里也有点关系，可以帮你找到最真实的模拟环境。爱好枪械啊、盔甲啊、冷兵器啊，都可以……”

    她的话音突然顿住，有些诧异地低头看一眼，乔奢费两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垂下眼睛，那一点动容便尽数掩在纤长的睫毛后，轻声道：“我现在能和你在一起，能在地球生活，又有这么多兄弟陪伴，已经很满足了。你不需要在为我做这些，过去的荣耀我虽然怀念，可并不贪恋。昭昭，我……”

    闻昭立刻反握住他的手，在他手腕上轻轻挠了下：“想什么呢？我发现你对我们地球误解很深啊——”

    乔奢费一愣。

    闻昭弯下身子偏头看他，像小学时的男生偷看被自己逗到哭的小姑娘一样，略带几分狡黠，调侃道：“你是不是还想哭着跟我说，劝我雨露均沾，不要独宠你一个，是吗爱妃？”

    乔奢费听不懂这些梗，但能听出她话里的笑意，便也笑笑：“是……谢谢？”

    很好，整段话他应该只听懂了“哭“和“爱”字。

    闻昭没忍住摸摸他的头，他倒乖顺，知道自己高，还下意识低头弯了弯腰。

    她没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那么傻啊？看着挺精明的一个人，这都想不明白。虽然你无法回到过去四处征战的时候，但当做爱好不也很好？地球没那么可怕，只要你不伤害别人，这些都可以只是你的爱好，只要你想，地球也可以和你的阿瑞斯一样。”

    乔奢费不明所以，轻声问：“我知道，都是我的家。”

    闻昭笑着反手一敲他的脑门：“也可以包容你的爱好。家是让你感到安心快乐的，不是用来压抑你的，我们都会包容真正的你。如果你还想当军人，可以去从军，我支持你；如果你厌倦军旅生活，也可以只做个爱好者，枪啊、刀剑啊，都可以玩。沙宾说，过去的你光芒万丈，是阿瑞斯最优秀的军人之一。”

    她的眼神柔和下来，语气也轻得像是气音：“别忘了自己。”

    乔奢费似乎一时被震住了，晶亮的眸子忽明忽暗，最终越来越亮。

    阿瑞斯人都没有眼泪，但此时他的眼睛却像是水洗过一般，清澈剔透，反射出最柔软晶莹的光：“……昭昭。”

    “谢谢你。”

    距离他离开家乡，丢弃过去骄傲张扬的自己，已经足有两千多年了。

    乔奢费自己也快忘了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他在日复一日的杀戮中本性毕露，又在清醒后只觉疲惫麻木。后来来了地球，他才真正死去。

    不是死在戈尔法的毁灭术中，而是亲手扼杀了自己，变成一个唯唯诺诺软弱可欺的人类，融入这平庸喧嚣的尘世。

    但闻昭将他捡了起来，轻轻拍拍他身上染着的灰尘，洗掉凝固的鲜血，又叫醒了他。

    他在真正此刻复活。

    ……

    闻昭本质还是个叛逆疯狂的艺术家，空闲下来，就什么都想试试。

    她带着乔奢费，春时登山，夏时潜水，秋时摘果，冬时滑雪，所有普通人不会做的事她都做了个遍。

    乔奢费并不阻拦，他掩藏的锋芒一天天被闻昭带着激发出来，气质却愈发沉淀下来，带着历史的厚重感，不似当年骄傲张扬、锋芒毕露，也不像在地球上时的沉默忍让、文弱纯良。

    而今他温润平和，气定神闲，骨子里刻着的那点戾气也收放自如，如宝剑入鞘，锋锐却不危险。

    闻昭入了冬，就愈发爱提一壶酒。她也不爱喝，就只提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古式小酒坛，着一身汉服，一手勾起腰间配饰，指尖在穗子上打转，一眼望去，只觉潇洒。

    今年过年，大家都提前说好了要聚一场，连巴尔格姆扮成的小王也带着他的“母亲”来了希望市，闻昭被迫和乔奢费从深山老林出来，随便抓了件衣服就回家了。

    他们在外面疯了几个月，很久没回，家里冷清得很。乔奢费忙上忙下，将带回来的东西都依次放好，闻昭靠在阳台的吊椅上往窗外看，酒坛被她扔到一边，咕噜噜滚开后，里面倒出的是葡萄汁。

    闻昭的眼神掠过那酒坛，茫然的瞳孔渐渐聚焦，突然一拍大腿：“哎呀！”

    乔奢费刚拿出纸巾将酒坛扶正，闻声抬头，关切道：“昭昭，怎么了？”

    闻昭两腿落地，蹬开吊椅扭头就往画室跑，还不忘冲他挥挥手：“小乔跟我过来！”

    乔奢费不紧不慢地收拾好狼藉，跟着她进屋。没开灯，光线有些暗，乔奢费下意识按下开关，“怎么不开灯？”

    闻昭本来忙着搬开画板前的板凳，见状忙道：”关灯关灯，太亮了！”

    乔奢费不明所以，乖乖又将灯关上。

    光线立刻重新昏暗起来，只隐约能看见轮廓。闻昭用力眨眨眼，等适应了黑暗，便露出一点笑意来，站在画板一侧，两手握住画布，轻轻揭开。

    露出一幅散发着微弱荧光的画来。

    这是闻昭用特殊颜料画的，在黑暗下可以散发微光。乔奢费似乎是惊住了，黑暗对他丝毫没有影响，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几近半人高的画板，入目就是闪闪亮着光的璀璨星河，星河流转入海，浩瀚宇宙无边无际，角落里背着身的人似乎格外渺小，却又连星光也愈发掩盖他的光芒。

    画中人身穿深紫色盔甲，背着身，一把剑立在身侧。地面荒凉无边，脚下层层开裂，他却只抬头望着星河，将自己映入其中。

    闻昭就站在那幅画的一边，笑意盈盈伸出手来，是一个拥抱的姿势：“来，小乔，欢迎回家。”

    乔奢费轻笑一声，上前与她相拥。他微一垂眸，目光就落在那幅画的角落，其上写着与主人性格似乎完全不符的草书，笔锋凌厉，杀气腾腾。黑色的题字在黑暗中不甚明显，却一笔一划勾勒出了张扬的模样——

    “我与我周旋久，

    宁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