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奢费没有想到自己还有醒来的一天。

    他没有闲心去想自己为什么会躺在柔软的床铺间，不愿去想自己为什么会醒来。

    也不愿去想……将军怎么样了，地球怎么样了，安迷修他们还好吗？

    他只是任由自己放空、放空，随后下沉，缓慢沉进朦朦胧胧的潜意识中。

    乔奢费又梦见了自己死前的事，又像是看见自己荒诞又可笑的一生。

    他曾是阿瑞斯最意气风发的战士，年少成名，军功赫赫，比之当时同辈里实力最强的安迷修也不差分毫。

    他没有高贵的出身，强大的后盾，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刀一剑，搏上性命拼回来的，因此一度嗜血狂躁，将狠厉刻进了骨子里。

    路法就是这个时候找到他的。

    身披金甲，一身正气的男人恍如银河系那颗最亮的太阳，带他走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直至坠落。

    *

    乔奢费醒来看到沙宾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唰的一下坐起来，神情震惊又激动：“沙宾！”

    没想到，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看到你活着在我面前……

    沙宾端着碗，见他表情恍惚，疑惑道：“乔队长，怎么了？你大早上不接电话，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他将煮好的粥放在桌子上，随口道：“小飞说下午开完会过来看你，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去跟他说……”

    乔奢费一怔，下意识问：“小飞？”

    他记得那些铠甲召唤人称呼飞影铠甲，就叫的小飞。

    沙宾有些茫然，愣了愣：“是……是啊？怎么了？”

    他顿了顿，拉了个板凳坐下来，语重心长道：“我知道将军和炎帝同归于尽，皮尔王又因为那种原因下台，大家心里都不舒服。但是，我们总要往前看，乔队长……唉。”

    乔奢费已经意识到了不对，抬眸警惕地看过去，脸上的清冷之色在注意到沙宾毫无保留的关切时软了下来，渐渐散去，只剩叹息。

    不管是梦、是陷阱，还是别的什么，沙宾到底是不一样的。

    沙宾的死，也带走了另一个渴望自由的自己。

    乔奢费按了按眉心，低声道：“你放心吧。沙宾，你……你还好吗？”

    沙宾愣了愣，坦然笑道：“还好。不是我不为将军伤心，只是在我们叛变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准备。”

    乔奢费沉默不语，静静打量着他。

    大概是梦吧。眼前的沙宾拿得起放得下，洒脱清醒，并不像伪装，但他已经接受了沙宾死在自己人手中的事实，情绪再难大起大落。

    他低低应了一声，又笑了起来：“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沙宾，你……你还好吗？”

    沙宾愕然，又觉得古怪，皱眉道：“我很好，但是，乔队长，你怎么了？”

    乔奢费盯着他看了一会，又摇了摇头：“没事。”

    沙宾再敏锐，也没法猜出他在想什么，又不忍心逼问，叹了口气，“那我先回去了，下午还要上班。”

    乔奢费没什么反应，只是在他推门离开的时候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这个梦是什么时候？一切都还没发生吗？

    他心头升起一股莫大的疲惫，拖得他整个身体都沉重如铁。他不想再面对库忿斯愤怒的质问，也不想再应对警察的怀疑和追捕，这个世界已经让他疲惫到懒得睁开眼去看的地步。

    就这样吧，如果没死，就当做自己死了。

    乔奢费又闭上了眼，昏昏沉沉，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清醒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徐霆飞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穿着一身西装，面容俊秀，神采奕奕。脸上没有乔奢费见惯了的冷漠厌恶，一时竟没能认出来。

    等大脑恢复运转，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乔奢费下意识坐起来，精神紧绷到极致，本能调动意能，差点下意识动手。

    徐霆飞见他醒来，疑惑开口：“愣着做什么？沙宾跟我说你状态不对，我还不信，路法死了这么让你难过吗？”

    乔奢费愣了一下，慢半拍回应：“……你认识沙宾？”

    徐霆飞一顿，上下打量他片刻，伸手探他额头：“你烧傻了？”

    乔奢费慌忙避开，勉强克制拧住他手腕的冲动，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疲惫道：“太累了，可能吧。”

    他将心头的疑虑很好地藏在心中，首先感觉到了飞影态度的转变，这是在过去什么时候都没有的。乔奢费突然想起死前见过的那位飞影铠甲，据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不动声色地试探：“我突然想起来，之前我有事找阿清，我去看看他。”

    乔奢费很清楚，那个被他误杀的人类是飞影的逆鳞，如果是伪装，徐霆飞绝不可能连这也不在意。

    出乎他意料的，徐霆飞愣了一下，道：“什么事？那你得快点啊，阿清晚上就要跟欢迎一块去机场了，这一走至少要几个月。”

    乔奢费这下是真的怔住了。

    欢迎……

    他满心的警惕防备突然一滞，像被戳破了的气球，迅速瘪了下来。

    有点疼，又有些窒息，以至于一回想都觉得难以忍受。

    警惕防备又有什么意义呢？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强撑着为路法做事的那股戾气也散尽了，现在就算人类想要他的命，他大概也只会随他们去。

    乔奢费终于开口：“麻烦你，带我去见她。”

    ………

    欢欢铁板烧门前又挂上了歇业的牌子，路人大抵早已习惯，路过都目不斜视，毫不在意。

    徐霆飞停下车，神色自若地关上车门，有上台阶正要敲门，突然见乔奢费往边上的草丛里走了几步，偷偷透过玻璃看了过去。

    “……？”

    徐霆飞愣了一下，上前把他拉出来：“你干嘛啊？做了什么亏心事，有话进去说啊。”

    乔奢费猝不及防被他抓过来，一抬头，欢迎正好奇地看着他。没有厌恶，没有恐惧，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只有疑惑：“你们两个这个时间来我这干嘛？”

    徐霆飞道：“小乔说找阿清有事。”

    欢迎挠了挠头：“阿清……”她回头扬声道：“阿清！快出来啦！”

    她说完便笑着将他们迎进去，桌上凌乱地放了一堆杂物，地上还摆着两个打开的行李箱，她一边整理一边调侃道：“大少爷终于有空来看看我们这些老朋友了？就说你没良心，是吧小乔？”

    乔奢费僵了一下，没敢看她，闷闷点了点头。

    徐霆飞笑着否认：“胡说什么，就不能是我想过来送送你们？我就是这么绝情的人？”

    欢迎白他一眼，正要说话，清自在推开门探头出来：“谁找我啊？呦，小飞，小乔，你们来了！”

    乔奢费微微愣了一下，抬头看过去，穿着一身白衣的清自在伸了个懒腰出来，笑容舒朗，即便是对着他也没有任何阴霾。

    他有些愣神，徐霆飞便已经指了过来：“诺，小乔生着病还念叨你呢，多难得。”

    清自在哎呦一声，显然也是没想到。

    他笑容满面地揽过乔奢费的肩膀，“走，咱哥俩出去说。”

    乔奢费浑身僵硬地被他半拖出去，清自在才松开手，歪头看了看他的表情：“一看你就知道有心事，现在没人了，说吧。”

    清自在以前带过的三个崽，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小天沉闷有主见，什么都不爱说；小飞又骄傲张扬脾气大，什么都要管；小刚就更是重量级，养儿子都没那么糟心。

    乔奢费和他不算太熟悉，可也是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孩子都快乌云盖顶了，谁看不出来，只是不说罢了。

    清自在将他一拉，坐在台阶上，问：“说说呗，如果你愿意，就和我说。”

    乔奢费细细打量他，觉得疲惫，又忍不住想倾诉：“我……”

    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个说法：“做了个梦，梦到我杀了你。”

    清自在愣住了，点点头：“怪不得你指名要找我。”

    乔奢费笑了笑，抬头看向灰沉沉的天，破罐子破摔似的，省略掉前面的一切，只说他杀了清自在的前因后果。

    其实即使是欢迎对他翻脸，骂他怪物，他也没有放弃地球、回到路法身边的想法。

    说来可笑，真正给他最后一击的，竟然是那两个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的警察。

    乔奢费如今回想起来，想他大概是真心喜欢过月月的。他分不清这样的好感源自于爱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只是知道，在他想要放弃过去融入地球时，是月月接纳他，对他表达好感。

    从来没有人这么直白说喜欢他，他可以短暂忘记那些血腥疲惫的过往，迎接平静的未来。

    他最初对未来和自由的希望，就寄托在月月身上。他在她身上窥探他对人类好奇的一切，当这一切被打碎时，比起月月的背叛，他更心痛人类对他的仇视。

    他对人类抱有好感，可他的性格似乎并不讨人类的喜欢。

    乔奢费濒临崩溃时，又是沙宾将他拉了回来。库忿斯无法理解他，安迷修因为将军立场不能确定，这都没关系，他还可以有沙宾陪伴。人类讨厌他也无所谓，他可以远离，可以像以前一样隐居，他热爱这个星球，并不是一定要融入其中。

    ……然后沙宾也被杀了。

    乔奢费下意识回过头看一眼玻璃窗后的欢迎，又被烫到般收回视线。

    他流浪漂泊那么久，没有人类给予他善意，一旦遇到，必然是嘲讽他像个乞丐。欢迎是第一个愿意认真对他道谢，没有无视他，也没有高高在上地施舍亦或是同情，她只是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好像看不到他身上肮脏的灰尘泥土。

    乔奢费在恍然无助间，只觉得自己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并没有被地球厌弃，他可以被人类接受，如果咬牙坚持下去，平静的生活一定会到来。每当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住的时候，他就会偷偷来看一眼欢迎，然后告诉自己坚持是有意义的，再艰难也不能回到将军那里去。

    可清自在也死了。

    乔奢费在亲眼看到沙宾被封印，又寻不到安迷修的踪迹时，绝望之中对人类只剩下了憎恨。他太了解安迷修了，沙宾的死还可以说是因为金刚铠甲容不下幽冥魔，可安迷修还受着伤，又是人类形态。

    以安迷修的性格，没有看到沙宾被封印，怎么也不可能再变回幽冥魔，除非金刚铠甲憎恨幽冥魔到了只要有一丝可能，连和幽冥魔有关的人类也不肯放过的地步……就像打晕他那样。

    欺人太甚！

    乔奢费在那一刻才清楚地意识到，是他太天真了。

    人类容不下他们！

    地球不可能接受他们！

    所有的一切都是欺骗，都是自作多情！

    愤怒冲昏了头脑，以至于乔奢费在看到欢迎后依旧不肯收手，他心知这是一个选择，是选择为冤死的兄弟报仇，还是选择忍气吞声放下武器，再为地球人低头。

    ……不可能了。

    地球人不可能比兄弟重要，他不认识清自在，所以只要对方有一点可能与此事有关，他都不可能放过。

    他不会伤害欢迎，但也不可能为她收手。

    欢迎厌恶他，排斥他，他都不在意，这都是他选择的因，于是种下了天地不容的果。

    清自在静静听他说完，始终很平静。

    他没有因为自己的死而愤怒恐惧，也没有对着乔奢费露出什么异样的眼光，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叹息着问道：“这么说，直到那个时候，你都没有想过毁灭地球？”

    乔奢费眼神颤了颤，轻轻嗯了一声。

    清自在又叹息一声，悠长而惆怅。

    他说：“如果是那样……我很遗憾，没能帮助到真正渴望和平的你。”

    乔奢费满心错愕，下意识抬头。

    清自在便笑了笑，潇洒地摆摆手：“死嘛，这我早就想过，认识小天他们的时候我就想过。这是我的职责，除藏修者以外，我们两个家族都有义务用生命保护铠甲。说到底都是路法的算计，我心里有数。”

    乔奢费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对不起。”

    他顿了顿，又道：“谢谢你。”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正视那个死在自己手上的人类，并生出了无边的愧疚与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