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为轻

    再不走,除了杨烈,唐门整个山头都要让她输出去了。

    青石板穿在满山苍翠之间,一路向上蜿蜒而去。山谷中有薄雾、碎光、和缓缓而行的人。回去的路很长、又冷,仗着伤势未愈她心安理得地趴在唐妙兴背上,一步不肯多走。

    软软的、很轻,重要的是很近。就算她不卖惨唐妙兴也不会忍心让她自己走回去,他肯惯着,其他几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配合着他放缓步调。

    许新跑得却快,她趴在唐妙兴肩膀上唔唔哼怪歌的声音被这人一嗓子就盖了过去。

    “言师妹——这不是我言师妹吗?几日不见,这腿是怎么了?”

    她抢在唐妙兴转头看自己之前冲许新翻了个白眼,用口型无声回道:“别装。”

    天气转寒,山上更甚。

    最后待在山下那几天她足不出户,穿衣随便些唐妙兴并没有多加干预,只是默默跟在旁边给她盖上条小毯子。不知吕家那崽子和黄芳私下跟她蛐蛐什么了,后来她不让肯盖了,也不让唐妙兴老这么寸步不离地看着她,还一度拍着桌子对他道:“你让我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

    不怪小九,都是外面的人坏。

    唐妙兴知道他家小九就算偶尔被人挑拨着抱怨他几句,最后还是会搂着他的脖子跟他撒娇,要他陪她一起睡。

    总归,她还是会听他的话。他说路上冷要她多穿几件,她就乖乖换上长袖长裤。

    腿上仅有的那么一截绷带都被衣物遮了个严实,许新隔了那么远却还是第一时间冲过来关心她的腿,可见早有预谋。

    不令人意外,谁让他们是同门,谁让她在这儿有个排场格外大的“哥哥”。

    山下的情况有由恪书信回报,她伤这一场不可能不给门长知道,门人之中有风闻此事的更属平常。

    再者说,为了找出伤她的人,言大少爷把城里翻了个遍还不止。因为她不肯配合,闹到最后一无所获,反而让她受伤这件丢人事传遍了西南大地。

    刚回来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来了。许新不是惦记自己曾被新来的师妹一掌拍吐血的往事,更不会计较。特意卡着下山做任务的时间不肯走,非要留在山门外蹲守师妹,全是因为他善。

    师妹大缺大德历历在目,许新无私奉献出一副拐杖递了过去,夸张道:“呀!呀呀呀!我手里这是什么!这不是你临走前送我的拐杖吗?怎么——怎么给你先用上了?要不说世事无常呢,可真让人意想不到啊!”

    明知他是有意挤兑人,唐妙兴对亲师弟不好如对外人一般,总还留了点宽容,加之这话姑且还能和关心小九贴上边,无奈之下只能一笑。

    他的目光一挪到言九脸上,她就从臭脸小猫切换成委屈小猫,不高兴道:“师兄你看他!许师兄一上来就欺负小九——哎呀,你不要笑了,小九不要跟他说话,你叫他走开啦!”

    董昌在许新身后看得心里稀罕。他记得师妹打从出现在山上起就一直跟在杨少爷身边,要说亲近也是跟他亲近,旁人倒是也有和她关系好的,只是都和杨少爷那种不太一样。

    这怎么……

    下山一趟,关系这么好了?

    嘶——再想下去有伤同门之谊,董昌及时止住自己的胡想乱猜。唐妙兴不是没分寸的人,知礼,懂进退,不至于做出格。就算眼前二人的姿态略显亲密,可师妹受了伤,又爱撒娇,师兄愿意宠着,多哄哄她也是应该的。

    一通分析后董昌还是不由暗暗庆幸,好在杨少爷不在家,不然再上乘的心性,看见这一幕能不能跟他一样想得开就不好说了。

    反正许新很想得开,他脑子活泛机灵,却不在这一类事上留心。又一心忙着给师妹添堵,他已经说到要把拐杖改个担架好把她抬回去了。

    她气得要命,碍着唐妙兴在场不好跳起来给许新一脚,只能忍着。她眼眶湿湿地往唐妙兴脖子上蹭,他竭力无视睫毛带来的痒意,劝道:“许师弟,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代师妹谢过你。可是……”

    后面的话她都不要听了,使性子在他肩头乱捶几下。不算重,唐妙兴一声不吭地受着,由她发小脾气埋怨自己,在她停手后才试探着开口道:“小九……”

    “我不跟你讲了,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喜欢他!你一直都喜欢他!”

    许新:?

    大男人之间讲喜不喜欢的有点恶心,他咧着嘴退了一步。

    “师兄没有,我怎么会……”

    怎么会不喜欢你?

    众人盯着,唐妙兴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她没再管他,转而看向始终不发一言的由恪,眼底满是委屈和控诉。

    由恪的神色平静到冷淡。他不喜不怒,也不急,等着她先开口要他管一管。

    他这个年纪还要去讨小姑娘欢心应当是件烦心事,理当如此,由恪却清楚他并没有。为任务他本就耗费不少精力,但还是掐着为数不多的空闲回去陪她。她还小,有些事上他不是不能退让,哪怕她在外惹出事来也可亲自去摆平。她和人赌牌闹出来的烂摊子就是由恪亲力亲为解决的,回来后他并没有要生气训人的迹象,好像只把这些当做小孩子之间微不足道的玩闹。

    即便表面上风平浪静,可她心知肚明,由恪不是脾气变好了,而是刻意要冷着她。

    她什么都可以不好,唯独在家国大事上不该拎不清。

    这次她给由恪添了多大的麻烦她不是不知道,京夫人跑了后他和由守沿着踪迹查了好一段时间,直到他们离开前仍是一无所获。

    因为这个跟她生气她没话说,却还是不讲理地跟人赌起气来了。

    退一万步说,难道盘古开天地就没错吗?

    家法打在身上得有多疼,从小到大几位爷就算再生气都没动过要用那个收拾她的念头,半路来的师叔不心疼她她早就知道了。

    由恪等着她主动来央求自己,哪怕不认错,姑且就算她还有点良心,知道悔改。

    然而正如左若童所言,她被人宠惯了也宠坏了,有心虚也要死死抐下不服软,等着别个先哄她。

    她都——

    她都被许新这么欺负了还没人管,她真的要难过死了。

    每个人都坏,她真的不要原谅他们了!

    明明已无大碍,她还是感觉四肢重又阵痛起来。悲愤交加之下她从唐妙兴身上挣下来,一把推开凑上来的许新,大声道:“无所谓,反正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我现在就告诉我哥,带上你的破拐过来挨打!”

    说完她一蹦一跳地沿着台阶往上扒,唐妙兴连忙跟过去道:“小九,你的脚还没好,经不起这么折腾。师兄不好你打师兄出气,不能拿自己赌气……”

    “我不要理你,别和我讲话!”

    “小九……”

    “不听不听……”

    她瘸着腿,但怒气加成后走得算快,唐妙兴又不知道喊一二一就能拉慢生气女友步伐的技巧,二人很快就走远了。

    由守看了眼由恪,见他始终一动不动的,暗叹一声后又觉得如此也好。

    山上哪一个都不是傻子,他只盼望由恪多收敛一点才好。

    董昌揪起许新往反方向拖:“行了,还跟呢。我早说让你别添乱别添乱,现在好了吧?”

    “董哥!董哥!你到底哪边的!”

    “哪边你也不能这么对师妹!”董昌给了他一下子让他消停点,而后对由恪由守道,“二位师叔,我和许师弟还有任务在身,先下山去了。”

    由守应了声,却见由恪抬手按住许新,道:“做事留心,伤着就不好了。”

    许新一愣,师叔几时这么关心他了?他正疑惑,就听由恪继续道:“不然,怕你回来受不住罚。”

    “啊?”

    “怎么?你们两个不听门里安排,拖着不肯下山走人,行事荒唐,不该受罚?”

    “师叔?别啊!师叔!!!”

    由守:“……”

    早干嘛去了……

    往上再走,顺着低泣声几人看到了正坐在道旁抹眼泪的言九和怎么哄她都没用的唐妙兴。

    山路十八弯,她真蹦不动了。

    她抬起头,呜呜叫了声:“守哥……”

    由守叹了声,没管他哥脸色有多难看,径直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道:“上来吧。”

    兄弟俩并不是很像,比起由恪,由守更高、也更精壮,身上要硬很多。小姑娘哭得软趴趴地缩在他肩上抽鼻子,像一团黏糊糊的蜂蜜滴落在他颈上,慢吞吞流了一背。

    她埋头在由守衣服上蹭蹭眼泪,在他思索怎么哄她两句时摸出手机打开了相机。

    她对着镜头,小哭音虚弱急促:“善良的守哥,背着小九不肯放下来……呜……自罚走回家……”

    随后一段奇怪的音乐在山间响了起来。

    由守:“……”

    怪……但可爱。

    由守把她交到高英才手上后才往唐冢里去。进去后并不见唐妙兴的身影,估摸着是被打发回去休息了。门长和洪爷在那头商议什么,他停在由恪身侧,问:“门长怎么说?”

    由恪知道他问的是京夫人的事,只淡然道:“事已至此,无可奈何。”

    由守沉默须臾,道:“早晚她还是要死在咱们的人手上。”

    由恪应了声。停顿片刻,他放低声音问道:“小言九呢?”

    “她想去找高师兄,就把她送过去了。”

    由恪偏头看了他一眼,二人目光相接,又默契地错开,各自保持沉默。

    大老爷年事已高,由恪一早就知道比起跟着大老爷修行,她更多时候是被高英才管着的。

    从修行,到起居。

    或许只是单纯对一门之中的孩子关爱有加,又或许是念在她医治小梅的恩情,总之,虽没有名分,高英才似乎才更像是她拜香敬茶来的师父,一直照顾着她。

    亲近,自然更亲近。

    那毕竟是她上山后遇到的第一位师叔,性子又平和沉默,她受了委屈要找人做主,会想到高英才也不让人意外。

    由恪想象的出小姑娘是怎么蜷在高英才身边不停往下掉泪珠,又是怎么一点一点缩进他怀里去的。

    说许新欺负她、说唐妙兴不管她、说由师叔讨厌她。

    由恪当然知道,因为她总是那副样子。

    可是——不奇怪吗?

    高英才和她……

    起初,由恪骂她一句,她就会顶回一句:“高师叔就不这样!”

    “高师叔比您好多了!”

    “小九想要高师叔!”

    那时由恪压根没留意她这些话,只当作是小孩子想要拉个亲近的大人撑腰。即便如此,他还是为这黏糊的嘟囔声生出了些许酸意。

    否则他也不会在放松手指给她喘息的时间时冷不丁地问她:“那么喜欢你高师叔,他能跟你这样吗?”

    蒙着湿意的眼睛一缩,由恪意识到什么,眉头微微压下,随即便见她默默挪开视线。

    由恪:“……”

    必须承认,他确实失态了。哪怕他总倾向于把人弄得惨兮兮的,那一次也实在过分。

    她是很讨人喜欢不假,哪怕是临回山前瘫着不会动的时候都有人跑来给她做媒。那起子人嘴里没谱,办事更是。一开始起码介绍的还是个人,再往后各种情况的都敢跑来说。

    什么样的都能忍,唯独丧偶还带娃的,不行。

    她不以为意,慢悠悠道:“二婚好呀,二婚会疼人。”

    由恪:“……”

    话很讨厌,他后悔没早点把她这张嘴缝起来了。

    其实她和高英才之间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由恪并没有听到一句准话,所有的也不过是基于那个躲闪的眼神而来的猜测。

    不可信的猜测。

    他那时的脸色必然很不好看,小女孩被吓到不敢看、不敢说话也是常事。

    何况无论怎么看,他都不认为在丧偶多年、小梅又是那个样子的情况下,高英才还能再去和她搅在一起。

    她的年龄有小梅大吗?

    高师兄,你……真的还有心力再去爱人吗?

    一颗泡泡在他手背上裂开,留了点沫子在上面。由恪随手揩净,居高临下地扫了眼一个人坐在树下的言九。

    随风飘过来的泡泡就是她吹的。

    言九也在看着他,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撇开脸哼了一声。

    由恪走过去在她身侧坐下,总算她没不识相到站起来走开,离他远远的。他沉沉地盯着她,很有分寸地伸手去压她后颈,缓缓按下她的脑袋。

    “手里拿的什么?”他问。

    能吹泡泡的当然是肥皂水,他明知故问。

    “谁给你的?”他继续问着早有答案的问题。

    “要这个干什么?”

    颈后的皮肤和其下的脊骨被他按压摩擦到发痛,指腹的薄茧此刻格外有存在感,如火燎了上来。

    她没回答,转而呜咽一声。

    由恪无动于衷:“哭什么?很委屈吗?”

    “师叔,您这是以大欺小。”

    “嗯。就欺负你了,怎样?”

    由恪按着她的头,把人塞进自己怀里。

    –

    “五哥,你终于回来了——唐皋前辈故意给小九做好苦好苦的药,小九的命都够苦了,一点吃不下啦!”

    梁五儿一回山,身上就多个挂件。许久不见,师妹这碎嘴子跟他更是有说不完的话,把她下山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全倒了个干干净净。

    他听完后拧着她脸上的软肉道:“说这么多,可没见你想起五哥来——这都多少天了,连封信都不舍得写?我可听说你给杨少爷写信了。”

    梁五儿手不重,她就没挣,俩眼睛亮晶晶的直往他脸上砸小星星,分外真诚道:“你不知道,小九给杨少爷的每一封信后面都有一句话——五哥安。”

    “哦?”梁五儿眯了眯眼。

    她重重点头:“真哒,你要相信小九呀~小九最喜欢五哥了,你看小九的戒指,还有耳钉,都是5哦——连香水都是5号,给你闻闻嘛~”

    有人说耳后体温更高,是以更加适合涂抹香水以便加倍凸显香气。梁五儿被她拉着俯身凑过去,甜甜的气味变得清晰,连皮肤都透着粉。离得很近,又对他半点不设防,他一面觉得师妹与他亲近很好,一面又为此略感苦恼。

    就这么信任他不会做坏事?比如趁机亲她一下或者怎样。

    最终梁五儿只是用食指在她耳后轻轻刮蹭几下,笑道:“当然信,不信谁也不能不信咱们家九。跟着做任务这么累?我怎么瞧着这黑眼圈比以前还重了?”

    “五哥,你不知道,小九下了山根本就睡不好觉。妙兴师兄坏诶——”她持续输出,见梁五儿挑眉,便继续道,“他给小九拿的被子太薄了,根本就压不住小九想你的心。”

    她说着举起手在梁五儿眼前比了个心。

    吔——他还以为妙兴终于忍不住了。

    不等他多想,她已收回手,再抬起来时指间多出两枚闪亮的银币。

    “这是小九在山下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妙兴师兄不知道,都给你花。”

    梁五儿看着她将那两枚大洋放入自己掌中,他随即合掌,细碎的脆响被闷在其中,难以传出。克重很足,压在手上很有分量。

    她两手握着他的手腕摇了摇,嗓音软绵绵的,像绵白的砂糖被搅成细丝变成一团,又在融化后沾人一脸糖。

    “五哥,小九真的最喜欢你了嘛。”

    哎呀——

    真是好乖。

    又乖、又娇。

    梁五儿感觉到自己的心几乎是立刻为之颤动了一下,一回来就这样甜腻腻地撒娇讨好他,实在遭不住啊。

    梁五儿心情好到极点,若非门里日常训练使他长于心性,他险些脑子发昏到忘记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阿皋,你还真把手段传给九了?我还以为你不舍得给外人,非要留着传亲儿子不可呢,哈哈!”

    唐皋拉着个脸,道:“别问,再问自杀。”

    梁五儿听得出这话是跟自家师妹学的,可知他们最近果然没少往一处凑。

    唐皋见他笑意渐深,没好气道:“笑什么?你不是也把殃蝗给她了,炼器的时候你要死要活,说送人一点不心疼,比我强哪儿了?再说了,我是事出有因,要不是……”

    梁五儿一怔,随即打断他:“殃蝗?”

    “跟我还装呢?行了,我都看见了。就她受伤那天,地上可到处是你那破虫子,不是你给的还能是她自己做的?”

    “……”

    唐皋不可能认错殃蝗,他说有,那必然不会是假。

    可问题是梁五儿从没给过她这个。炼器和给她做那些玩物不一样,他再怎么陪她胡闹,在这件事上心里跟明镜似的,分得清楚。

    她于炼器上确实没天分,对这个兴趣也不大,梁五儿因此没动过要传她手段的念头。何况她手里那几件法器离谱至极,造诣远在他之上,哪里轮得到他去教人家?

    法器说是关系性命也不为过,但梁五儿并不怀疑真有人能把上品之作拿出来送人。对她那个所谓的朋友的印象则类似于冤大头一类的大傻子,反正照好人差点。

    但他从没怀疑过这个“朋友”的真实性。

    在此刻,梁五儿默默想着,或许,都是假的。

    就如她从前莫名拿出百解一样,那时唐皋可还没有决定教她。即便是现在,他都没舍得把这么宝贵的药方拿给她。

    同样的,梁五儿不曾给过她殃蝗,可她却有。

    师妹啊……

    “五哥?”她低低叫了声。

    梁五儿回神,垂眸看着她。好近,近到整个人都快贴在他胸前了。真炁微燥,他看着她的眼睛笑笑,一手按了按心口。

    嗯——

    师妹啊,本来就是小偷。

    他就是中招了,没辙。

    梁五儿叹了声,把还在试探着凑近的人往怀里压了压,道:“说吧,又想让五哥帮你做什么了?”

    “嘿嘿,五哥对小九最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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