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言家二小姐落水，幸而得人救了。
湿淋淋地被人拢进怀里，她在迷蒙中望见一片纯白的雾，白的迫人，将她裹起时却意外地轻柔细腻。
醒来后她问哥哥是谁救了自己，言大少爷顿了会儿，说忘了。当时自家小妹浑身冰凉，他一时情急，把人夺过来就往医馆里冲，哪还顾得上看救她的人是谁。
……他抢人的时候应该没上脚踹吧？
二小姐若有所感，噘着嘴不高兴道：“哥哥坏，不理你了！”
言大少爷没办法，让她亲眼瞧着自己张榜重金寻恩人，又把手下的人都撒出去打探。
一天之内登门十数个恩人，后来干脆在门前排起队来了。言大少爷彻底恼了，凭着那匆匆一瞥留下的印象，他断定门口这些没一个是，怒冲冲把人全骂走了。
“老七，这年月苦啊，你放话出去要重金答谢救咱家小九的人，谁不想来撞撞运气？”
“那怎么办？我重写，谁救了小九谁给我五百大洋？”
“……”
“能从嘉陵江里捞人，身手想必不俗，你就半点看不出那人的根底吗？起码，能看出是哪个门派的吗？”
“我就记得是个长毛。”
“行了，先把这事放给底下的人慢慢去找吧。过几日有位大人物要来家里，老爷子叫咱们务必招待好了，你忙那个去是正经。”
再重要的事也灭不过他妹妹的次序去。一心挂在妹妹身上，言大少爷竟不知道爷爷究竟是请了那座神，至于这么客气？
“你真不知道？三一门掌门左若童几日前便已进城了……”
2
一眼。
她一眼就认出自己的恩人来了。白衣赤足，湛然若神，如天心那一点惨白的月，遍体通明，化作煮人的火。
二小姐小脸通红，要拉哥哥过来遮着自己。她一转头，言大少爷抓着她胳膊兴奋道：“九！就是他，就是他救的你！我给你把人找着了！这回能理理哥哥了吧，不生气了！”
与其说是他找着的，倒不如说是恩人自己送上门来了更为准确。
在场所有人都望了过来，左若童的目光却尤其强烈。她脸更红，努力去捂哥哥的嘴。
“哎呀，哥哥，你小点声啦。”
她惴惴不安地偷偷看向左若童，他这么清雅的人，大约不会喜欢吵吵的小女孩。
这种场合两个小的还拉拉扯扯叽叽咕咕的，言老爷子当时就斥了声言大少爷，而后把兄妹二人都禁言了。
“左老弟，孩子们小，话多，你别在意。”
左若童凤眸含笑，道：“哪里哪里。”
3
嘶——真好看呀。
声音也好听。
人也好好，并没有怪她和哥哥吵人。
好喜欢他。
4
她低着头绞手指，面上的温度慢慢降下去，这才开始感觉到有视线黏在自己身上。附在玻璃上薄薄的水汽一样，清净冰凉，层层叠叠。
抬起头，望进一双漆黑的眼眸。
同样颜色的长发散下，浓密厚重，使他的面目看起来阴郁而秀美。
那人随在左若童一侧，在她望过来时回以一笑。
她瞪大眼睛，呜呜叫了两声。
——澄真师兄！
5
毋澄真听懂了她的话，笑意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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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宝、好宝。
宝宝呀，真是好聪明好可爱。
7
她其实早早就见过毋澄真了。
那年陆瑾择师门，被送到了三一门下。三一门，也有人称之为第一玄门。虚名与否言九并不在乎，她只知道自己好朋友有的，她也要有，于是闹着非去不可。
言老爷子犯了难。陆家只教人品，不传手段，家中子弟送到别家修行是常事。可言家不同，言家人的依托是言家，而言家的依托则是家传手段。
二丫头天赋好，可以说就是为言灵生的。
哪怕她真是个小废物，言老爷子也不舍得把她送去别家受苦。何况逆生一道不易，修行凶险，万一有个意外可怎么好？
言九一个劲哭：“哇——”
言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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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若童道：“澄真，你送言小姐去下院。”
毋澄真领命，抱起哭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她走下山去。
9
言老爷子：“……”
左若童：“……”
左若童了然道：“言公，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并不是不懂变通之人，你若诚心想要我收这孩子，我便通融些也不难。”
言老爷子：“不是，你不知道。”
言老爷子：“我不管你有多中意我们家小九，反正别收就对了。”
左若童：？
——那你送来干嘛？旅游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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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澄真实在也不知道怎么哄她才好，只能一次次给她把眼泪擦净。好在推开下院的门，瞧见陆瑾那张略呆的小脸，怀里这一坨就不哭了。
“瑾儿！瑾儿……呜，我来找你啦瑾儿！”
叫瑾儿的样子好像瑾儿是她养大的一样。
李慕玄咧咧嘴，问陆瑾：“这你谁？”
陆瑾眨眨眼，道：“九，你怎么也来了？”
毋澄真把她放下来，她扑过去抱住陆瑾，一下子就把李慕玄挤开了。
瑾儿是她一个人的好朋友。
11
“哥——李家哥哥——我可以叫你哥吗？”
李慕玄：“……”
“慕玄哥哥～”
一个字能拐八百个弯。
从一开始不待见他到现在讨好他，李慕玄清楚地知道，这丫头只是怕苦干不了活而已。
诚然他刚开始也被下院里那几口大水缸唬得不轻，然而既然有志慕玄，他并不怕付出些许苦力。
何况他又不是刘得水那傻小子，真把自己当牛马来了。
这丫头比小陆还知道爱惜自己，单是提一提空水桶就想哭了。
所以，才来求人帮忙。
不找小陆是怕累着小陆，他李慕玄就可以随便累。
年纪要略大一些，李慕玄早已懂事。他承认她略有一些姿色，可他志不在此，道心稳固。
李慕玄冷酷地帮她挑水砍柴。
“慕玄哥哥，你真的好厉害哦～”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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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澄真没想到她居然真能做好下院的苦活。
更没想到她会跑到山上来。
下院的几个小孩之中当属李慕玄胆子最大，有点鬼机灵，时不时会进到山门里来溜达。
可这小子又贼得很，同吃同住，却半点不和另外几人透露自己的去向。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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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慕玄临出门时听到另一边屋里有闷闷的哭声，在不亮的天光里显得很可怜。
女孩子当然不会和他们三个挤一个屋，她就一个人住在那边。
李慕玄犹豫了下，在门上轻扣三声。
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片刻，门被打开。她抱着薄被，眼眶又湿又红，站在他面前。
李慕玄没有问。
无外乎是想家，或者一个人睡觉害怕，这种小女孩本来就很麻烦，事也多。
他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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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李慕玄有考虑过带着她去附近的镇上散心，可转念一想，觉得太暧昧了，于是仍旧领着她一起往三一门里走。
李大少爷很冷漠地牵着言二小姐的手。
结果进门没走两步，人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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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澄真问她是跟谁一起来的，她坐在他腿上，两手抱着他脖子，呜咽了会儿，到底把李慕玄供出来了。
不意外，除了这小子也没别人了。
毋澄真轻轻抚着她后背，一声声哄她，又夸她在下院做得很好，一定有希望入三一门下。
从师父哪儿他早就知道这孩子不会留下，依旧这么说了。
哭声轻了点，毋澄真将纯白的真炁聚在掌心，递给她看。
“宝宝呀，我们不哭了，看，是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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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跑会跳的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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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慕玄道：“呵呵，我都有点嗑你俩了。”
李慕玄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拉着脸走在前面，活像谁欠了他钱。
她怀里抱着小兔子，就不好再跟他拉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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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别重逢，毋澄真还和当年一样一点没变。她却长大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是银红眼眸中的那团莹润火焰，与山中天边弥漫四散的霞光一般，是落日熔金，旷然辽远。
对左若童她反而没什么印象，毕竟除了山门前那一面，她就没再见过这位了。
当时眼睛还被眼泪糊住了。
她拉着毋澄真问了好多关于左若童的事，他都一一回答了。
末了，毋澄真有些无奈，却又温柔地摸摸她发顶，问道：“小九，那日你回来后没有生病吧？”
“师兄说的是哪天呀？”
“就是你落水那日，水那么凉，你身子还受得住吗？本想早点来看你的，一时有事抽不开身，你不会怪师兄吧？”
她一愣，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哥哥看的原来是左门长身边的澄真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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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澄真入城第一日，就从水里捞出来个人。姑娘水淋淋的，瞧着面熟，他心念一动，陷入思考。
也就是这时一时不妨，轻易就被言大少爷扒拉开推一边去了。
“九！你没事吧九！！！啊啊啊医生救救我妹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言大少爷很吵，来去匆匆，留下毋澄真独自在原地。旁边有人见他出神，好心提醒道：“小伙子，别愣着了。你刚救的那姑娘是言家的二小姐，你现在去他们家讨赏，钱财事小，运气好兴许还能谋个一官半职也说不定。”
毋澄真默了默，转而一笑：“算啦，钱权非我所求。”
法侣财地，三者他只差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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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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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谁救了她，总之，她惦记上那位大盈仙人了。
她悄咪咪告诉言大少爷，若真要嫁人，她想嫁给左门长。
言大少爷高喊不妥！
“你知道他多大年纪不？”
“弄回来给咱俩当爹吗？”
“说不好能给咱爹当爹！”
然后被生气的小九一脑袋顶墙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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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磨了言老爷子好一阵，死活非要跟着人家回三一门。
借口嘛，是去看瑾儿。
当年下院四人，除她之外，刘得水另投他门，李慕玄被人拐走，只有瑾儿好，成功进入了三一大家庭。
而现在，她也要加入这个家，给瑾儿当妈妈！
言老爷子犯了难。
言九：“哇——”
走完程序，她跟着去了三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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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儿！瑾儿……呜，我来找你啦瑾儿！”
水云问陆瑾：“这你谁？”
陆瑾：“……”
毋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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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若童闭关了。
她跟瑾儿相亲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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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若童还在闭关。
她跟瑾儿哭哭啼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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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来了两个小孩，跟陆瑾叫师兄。她走过去摸摸其中一个的脑袋，说：“李慕玄，还是你小时候那样子更好看。”
李慕玄：？
无根生：？
姑奶奶练什么的，这么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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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儿震惊，毋澄真把他和小九护在身后，发丝飘起。
现了真身的全性代掌门面色阴沉，说事已至此休怪他无情。
言九说，从那边墙跳出去有条小道下山快。
顿了顿，她又说，李慕玄也知道，本来就是他告诉我的。
无根生拽着李慕玄，暗叹咱姐不管练的什么，那叫一个善解人意——第二句话起头时二人已经在墙外了。
他拍拍李慕玄，道：“别愣着了，带路啊！”
李慕玄咬牙，又犯轴了：“我要回去，我还有话要说！”
他抬头，看见毋澄真立在墙上，俯视着他。
毋澄真道：“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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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澄真脚边扒着俩小脑袋，其中一个在李慕玄被拖走时招着手，说：“李慕玄——哥哥，多谢你以前照顾我，但是，别回来了呀！”
“山前山后，都别再见了呀！”
毋澄真落地，把她从墙头抱下来，展开她手掌看了看，没擦伤。
但是衣袖上密密的绣线被蹭的有些毛躁，毋澄真慢慢将其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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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儿忽然发觉自己好像有点多余了。
30
左若童出关啦！
左若童又闭关了。
言九：“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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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澄真把她带下山一起采药。她哪儿分得清那堆草哪个是哪个，就蹲在一边拿手刺拨土。
毋澄真往她嘴里送了片叶子，嚼起来甜甜的，她吃完了还要。
“吃多了不好。”毋澄真笑道。
“诶，会怎么样？”
“会失去烦恼。”
“？”
毋澄真温声笑笑，又喂她一片，被她咬着手指舔了。
“师兄的手也甜甜的。”
他没说什么，也没抽手，任由她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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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小时候你给小九的小兔子，小九很喜欢很喜欢哦——”
一只、两只、三只……
落在她头上、怀里、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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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她说脚疼走不动，毋澄真背着药篓，一只手搂紧她膝弯，抱小孩一样把她抱在怀里。
她趴在他肩头，在他墨色的发丝上轻蹭，说：“小九饿了喔……”
“回去就给你做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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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别偷吃药草了，马上就到家了，再多忍耐一下，好吗？”
“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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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好可怜。
他当然知道忍耐有多难受，因为他一直都如此、深深深深地忍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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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啧啧啧。”
长青：“啧啧啧。”
陆瑾：“二位师兄……唉，啧啧啧。”
毋澄真：“……”
毋澄真：“你们还记得的吧，其实我偶尔也是会抽人的。”
似冲：“啧啧啧。”
毋澄真：“师叔，怎么连您也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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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在哭了，拉着毋澄真道：“爷爷叫小九回家，呜呜，小九也想回家了。可是……可是……”
可是她根本就还没跟左若童说上话。
三一门不是她想来就能来的地方，偶尔一次爷爷还能纵容她，可总这么着，就算左若童能答应，他们言家的面子呢，还要不要？
毋澄真给她擦着眼泪，轻声哄她。
“小九，或许，你可以与我双修。”他道。
言九：？
毋澄真看着她笑笑：“我是说，你可以做我的道侣。”
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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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澄真告诉她，只要这样她就可以一直在三一门待着了，若是她想家，他当然也会陪她回来。
言大少爷高喊不妥！
“他安的什么心啊？”
“他是不是喜欢你？这也就算了，他居然还想娶你？”
“日他仙人板板，老子非把他龟儿子沉江不可！”
言二小姐性命修为平平，但是顶自家哥哥一顶一个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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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老爷子倒不急。
三一门是天下玄门之首，维玄子毋澄真又是门下弟子之首。人品模样也没的说，就是年纪比小九大得多了点。
碍着这个，言老爷子犹豫了。相较之下，还是陆家少爷更合适。
他试探着跟乖孙女提了一嘴，乖孙女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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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澄真听了她的话，笑意淡淡的，道：“有理，陆瑾师弟是很好。”
他轻轻捏捏她的手，又道：“可是如果他不愿意怎么办？”
“小九，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一定会倾尽所有去帮你。”
“陆瑾师弟，他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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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澄真师兄，她告诉爷爷。
42
山中月亮很明，透过窗投在床前。半梦半醒间她轻轻呜咽了声，做了不好的梦，挣着想要醒却醒不过来。
眼角被轻轻擦过，明明指腹略有些薄茧，但或许是因为动作足够轻柔小心，并没有被擦痛她，更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鼻息越压越近，轻轻打上细腻莹白的肌肤。
在……摸她的脸？
头发要缠在一起了……
在说什么？
一定在说什么。
她猛的睁开眼，眼前是毋澄真略显苍白的脸。他眸中有一瞬的错愕，下一刻便被笑意与其他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轻轻拨开她的头发，俯得更低，抵上她的额头。
“宝宝，你终于归我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