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叩必鸣

    ??

    某种程度而言,左若童与她算是共犯。是以在走出院门后,他第一眼并没有落在澄真或是长青身上,而是首先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通红的、女孩子的、兔子的眼睛。

    无可避免地,他想到一点点旧事,与一场缠绕不休的梦。

    山城暑气未散,连风也稠乎乎的。陆瑾不在家,她却心安理得地赖在别人师父身边不走,好在左若童并没有要赶人的意思。

    这种程度的纵容不要紧。哪怕她会因着这种默许亲近的纵容而顺杆爬也没关系。小孩子合该享有一些特权,左若童从前不知道给,这些年来修持身心,自是不吝赐予。

    即便已经知晓她这副皮相之下真实的年龄以及其他许多许多,但在左若童看来,她确实还是个小孩子。

    太小太小了,稚子,亦是赤子。

    万物腾腾生机都流转于这么一副身体内,先天一炁活泼轻盈至此,让他怎能不动半分念想?

    他向来没有夺人所好的脾性,实在不行,就拿瑾儿跟人家交换好了。

    “左门长,多谢您的好意,可惜——”小姑娘先前学着这位大盈仙人的模样甩了鞋子到处乱窜,东摸西摸,这会儿玩累了坐在院内一方寒潭边上休息。小腿被池水没过一半,她有一下没一下的踩着底下坚硬冰凉的鹅卵石,随意道,“我不是没人要的小孩,我已经有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师父啦。”

    她没回头,但左若童想她必然是笑着的。左若童垂着眼眸,看到她膝盖上残留的水珠沿着皮肤纹路蔓延开。

    他的目光静静地在她身上流淌过,像日光,又像溪流。他面上不见被拒绝后的不悦,反而笑了声:“是吗。那么……恭喜。”

    他走近,真炁从指尖逸散,贴上她后颈。

    真炁、指尖、手掌。

    贴裹、捏紧、按压。

    “不过,这话不诚——你真是这样想他的吗?”

    “仅仅……仅仅如此吗?”

    声音贴在耳畔,她转头,白茫茫的一片薄雾扑面而来。

    她的表情倏然冷了下来,就算不刻意睁圆眼睛扮可爱,她看起来依旧漂亮,只是那种美更多是一种不留余地的美,与左若童真正进入二重时表露出的神态截然不同。

    依旧宽和温柔,却多出一份微妙的少年意气,如灵魂中涌出一道光,轻盈至极。形似仙人骑凤,吹月渡海,浩歌而来。

    她视线停在他扬起的唇角,开始胡思乱想,猜测手摸上去或许会和大理石的触感一模一样。

    左若童不急,耐心地等着她回神。

    实际上他并没有太多关于教养女孩子方面的经验,门下弟子更是谦逊有礼,她这样的,实在少见。

    不是少见,是从来没有过。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天人感应,如心所欲,左门长,这就是我的能力。”

    “先师赐名,曰,太上忘情。”

    这些话虽狂傲,可她倒也确实有这个资本不假,女孩子有点锐气不是坏事,再好不过。正因如此行事才能随心所欲,百无禁忌。

    然而她不肯动手,借口么,竟是失礼二字。

    左若童苦笑着摇摇头。

    言语调笑,登堂入室,她全不觉得有何不妥,现在却说失礼?

    不诚。

    不成呀——话都到这份上了,不给他看点真东西怎么行?

    她一骨碌摔在陆瑾脚边,嘎巴一声就不动了。

    陆瑾大惊失色,脑子里想的尽是她她她——她不会真对师父动手动脚了吧,糊涂啊!

    他姥姥的,实在忍不住也可以摸我啊!

    那可是左若童啊!

    左若童从屋中走出,立在廊下,面容不甚清晰。沉默片刻,他道:“瑾儿,送言小姐回去吧。”

    陆瑾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好像是死了有一会儿的好友利落地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率先走了。

    陆瑾:……?

    你们,到底背着我玩什么呢?

    忍了一路,临分别时陆瑾实在忍不住了,拉拉她小声问道:“小九,你……你到底做什么了?师父为人一向宽厚,怎么会……?”

    她正等着他这一问好撒气,闻言立刻大声道:“你师父他想一脚踢飞我诶!他超坏的,我以后再也不去你家玩了!”

    陆瑾大为震惊:“啥?!”

    唐皋表示不必在意,因为他师妹就是这样的性子,随随便便就说人坏,看谁都坏。

    唐妙兴理性分析道:“别人在背后说师妹坏,说明此人品性不端。师妹在背后说别人坏,更说明此人品性不端。”

    陆瑾据理力争:“可我师父是三一门门长,玄门之首,大盈仙人,亢龙先生——他是师父中的师父,仙人中的仙人!”

    唐妙兴:“哦。”

    唐妙兴:“可我师妹是小九。”

    她贴在唐妙兴身上得意地哼了一声。

    陆瑾:“……”

    左若童没动她,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动她。杀手本能让她察觉到不对劲,先一步触发了碰瓷的被动。

    几天不见,她深刻反思了一下左若童他自己,最后这事以后者赔了她几个钱了结。

    跑到他面前分对错,还讨债,实在……怪可爱的。左若童忽然很想捏捏她小脸,末了也只是笑了笑,在她摊开的掌心轻轻一点。

    “现在没有,回头来家里找我……拿钱。”

    指腹温凉如玉,轻轻落下,又收回。

    她就这么原谅了若童,确实有点娇纵了他。

    还以为他已经不纠结于试探她手段这件事了,原来只是放缓了而已——这次居然拿师父激她,确实狠狠踩到她痛脚了,害得她险些没忍住。

    调整好心态,稍微展了展发僵的手指,她一言不发,扑上去抱紧左若童。小脸埋在他胸前,半露的眼睛一点没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

    这样的反应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左若童被弄得僵了下,微不可查地。

    这是……吓到她了?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小姑娘——慌不择路的小老鼠般一头扎进他怀抱的小姑娘。

    左若童沉默了,轻易就被她抱着一起滚入池中。

    衣底被水浸透,一片冰凉。

    她压在他大腿上一点一点蹭动,两手紧紧按在他肩上,在他察觉到异样皱起眉头时俯身亲上他嘴唇。

    左若童一动不动,不躲也不回应,如她先前的猜测一般无二,像尊石像。

    她舔舔左若童,再度撑起身时看到水面荡出波纹,从他口中溢出低低的一声叹。

    “左门长,这算不算对你出手?”

    “轻佻顽劣,无礼犯上……孽畜。”

    左若童一直觉得她是个湿黏黏的小女孩,拜她所赐,现在他也一样了。

    他合了合眼,认命般长舒一口气,先前没来得及说完的话也都被咽了回去。

    ——他并非要她去三一门做他的徒弟。

    起码,今日是说不下去了。

    左若童把她抱到太阳底下晾晾,她就一个人窝在椅子上待了好久。

    除了当时那句训斥,左若童视她还和从前无二,她照原样隔三差五就往他身边黏。

    小姑娘安静下来反而惹人不安,左若童朝她看过去时她正低着头揉一边眼睛,吭吭哧哧的。

    “小九,过来。”

    她扑棱棱眨眨另一只眼睛,听话地走过去。左若童握上她手腕,问道:“哭什么?眼睛……眼睛怎么了,里面有东西吗?”

    “唔……”她少见地吞吞吐吐起来,“美瞳……没戴好,好像滑片了。”

    噫,说起来莫名奇妙地羞耻,好像把什么私隐揭开给别人看一样。

    左若童:……?

    美瞳?

    滑片?

    又一次从她口里听到新鲜事物,左若童饶有兴趣,为了便于观察干脆把人抱起放在桌子上,自己则轻轻扒开她的眼睛。仔细去看时果然有一片薄膜,边缘可见些许异色。

    之前的人生中左若童从未直接用手去碰过别人的眼睛,此刻,他亲手去触摸她眼珠上那片湿而柔软的薄膜,将其取出,这才得以一窥其下真实的瞳色。

    逆生包裹下他一双手纤细修长,洁□□致,连一点细小的薄茧都没有,近乎完美。撑开她眼皮时动作虽轻,却十分稳定。哪怕她抑制不住想要闭眼的本能反应,眼睫微微发颤时也是一样。

    闭眼是不被允许的。

    泪液濡湿他指腹,弄得满手黏乎乎的。左若童擦净手指,见她还在不停揉眼睛,干脆将帕子裹在指上,仔细沾净她眼睫上残留的湿意。

    “不舒服吗——疼?”

    “……有点,不过没关系啦。”她蹭蹭左若童的手,声音绵软含糊。

    左若童放开她的脸,不动声色地微退一些。

    呼——吐息一点点重,无妨。

    他缓缓坐下,指腹还留有些错乱的感觉,仿佛他手掌下仍抚着她的脸颊一般。

    ??

    心底泛起熟悉的感觉,他不可控制,在她面前想起被她推入水中后的那天晚上所做的一场梦。

    逆生状态下他心中微有躁意,但日夜所思莫过于求道,灵台清净,若非那一夜,他当真以为自己修行至今已不会再入梦了。

    梦中景物依旧是这方小院,左若童站在树荫下,寒潭着日光映照,波光粼粼,她就那么立于水中望着他。

    不着寸缕、湿黏黏的,银白色的长发黏在皮肉上,坠下颗颗水珠,波纹圈圈向外蔓延。

    没有风,更没有任何声音。所有事物都失真,他清楚一切都只是虚像。

    左若童一动不动,呼吸一如既往地平稳——平稳,再寻常不过、平稳。

    自始至终都不曾有分毫变化的自然吐息,一点潮气,被生生咽回肚里。

    反复侵扰人的一场梦,而梦中的那个人也试探着侵入他怀抱中。

    她面对面坐在左若童怀里,双腿分开,又跪立起来。这姿势使得左若童唯有抬头去仰视她,长发丝丝缕缕地纠缠,连呼吸也是。

    左若童抬起手,递到她面前,道:“小言九,何不撕开这逆生的表像,好好看看底下是一副什么模样。”

    小姑娘歪了歪头,并不应答。他等了片刻,轻笑道:“要让你失望了。”

    从食指指根起,纯白的真炁寸寸剥离直至指尖,然后是中指,随即停下。

    离了功法,便仅剩枯骨一段,朽皮一张。

    她瞥了一眼,轻轻握上那两根手指,包裹在掌心中。

    “左门长,这又是何必呢?您太认真了呀……”

    左若童问道:“不忍心看,还是不敢看?我这幅样子,怕是不讨小女孩喜欢,对吗?”

    “嗯……我是否可以将您这句话理解做,您喜欢我?”

    左若童依旧含笑应道:“当然。”

    她的猜测全然正确,所以,左若童全然承认。

    生而知之,天生道心。天人感应,如心所欲。说来何等轻巧,却是凡夫穷极一生也难一窥的境界。

    这是连上天都偏爱的孩子,何况是他?

    怎会有人不爱她?

    “我当然喜欢你,更可以喜欢你。”左若童语声缓慢,口吻柔和,“是你不行。明白吗,小言九?这副枯朽衰败的身躯可以赠与你,想要你尽可以拿去,可你万不能迷恋于人世形形色色的欲乐。镜花水月,幻梦一场,你要堪破虚像,正如你师父告诉你的——太上忘情,大道通天。”

    “六爻皆九,共成天德——你师父给你这样的名字,别辜负了他的期望。”

    她笑声哑哑,声音微透着些冷:“左门长,别总拿我师父说事啊。”

    九。

    这是杨烈亲自从天保九如中取出的字。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昔者召穆公以臣子之名如此祝颂他的君主周宣王登基,除了臣子的身份,他同时还是宣王的抚养人,更是老师。

    杨烈待她,亦复如是。

    “天保九如,福寿绵长。”

    这便是杨烈对她的全部期望了。

    “我不要大道。”

    “我要师父。”

    真炁在她掌中流转,她转而与左若童十指相扣,逆生破裂之处的血肉随之丰盈充实,转瞬间便已与别处无异。

    她果然可以。左若童心下喟叹一声,沉默地盯着她看了片刻,似是不打算较真,要将这页轻轻揭过般,他道:“我座下首徒名叫毋澄真,号维玄子,假以时日有望承接逆生之道。我走以后,他便是我的后来人。”

    ”

    “你会喜欢他的。”

    “你来——”

    做他的道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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