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谢谢你

    历经磨难,最后梁五儿还是给言九做了一个朴素的手摇洗衣机。她一边勤勤恳恳地摇着小把手洗衣服,一边低声哼着对杨烈来说过于超前的卡姆昂小调:“秒针转动 DI DI DA,小小时差 DI DI DA……”

    路过的唐炳文沉默了会儿,拍拍一旁的杨烈,对他道:“这次下山把小九带上吧,总窝在山上也不好。”

    这孩子本来就不聪明,现在眼看着是不太正常了,要真在山上憋出什么毛病,他做门长的于心不忍。

    他话音未落,言九已经窜到他身前了,她两手举过头顶就准备往唐炳文身上抱。杨烈在后面拎住她后脖领,提醒道:“站好。”

    虽然动作受限,但她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门长,您终于想起我来啦!您放心,这次我肯定听话,一分钱都不乱花!”

    她上山之后并不是没下去过。

    上次张旺下山采买,被她半路截胡,小姑娘死缠烂打了好一通,最后磨的张旺没办法,连偷偷带她下山这种离谱事儿都做出来了。

    然后走出没二里地,就又回来了。

    张旺没钱了。

    有负师父所托,张旺等着挨罚。言九义不容辞,豪情万丈地站了出来,挡在他和高英才之间,道:“师叔!你别怪师兄,要打就打我吧!”

    当时张旺满面愁容跪在地上,见她站出来维护自己,八分意外加上两分感动,愣是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本来就怪你!”给憋回去了。

    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

    言九挡在他身前,举起的那只手里还拿着一根糖葫芦,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个新编的花篮。花篮里插的花被她抽出来塞进张旺兜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从拨浪鼓到面人什么都有,她甚至塞了只兔子进去。

    要不怎么二里地都没走出去,刚下山她就相中路边摊上的东西了,不买就蹲人家摊前不走。

    “师兄啊,你先走吧。我看谁愿意给我买我就给谁家当小孩儿吧……唉,我还以为以后就有人疼我,不用再过苦日子了……”她甚至抹了把泪,“你先走吧,真的不用管我了……”

    张旺:“……”

    他当然连忙给她买了,之后还满心愧疚,暗骂自己怎么这么抠门,害得师妹想起不高兴的事了。

    这份愧疚一直持续到走出五步后,她在另一个摊子前蹲下来为止。

    “师兄,这是什么呀,我从来没见过诶,是不是只有有钱人家的小孩儿才会有……”

    张旺:?

    怎么好像……不对劲儿?

    “我可以摸摸这个吗,不买也可以摸吗?谢谢你,你人真好。我们家穷,我小时候做梦就梦到过有一天……”

    “不不不,大娘,我不能买这个。我师兄的钱要买更重要的东西,我算什么呢……”

    张旺最后的坚持是砍价。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最后一个铜板是怎么被他交到小贩手里的,只是当那位大爷拍着他的肩膀感叹言九真是个可怜又懂事的孩子,让他以后别太苛待她的时候,张旺觉得自己快气炸了。

    “苦了谁也不能苦孩子啊!”

    ——她苦?

    “师兄,这串糖葫芦太酸了你吃吧。我要吃那个葡萄的,给我买。”

    她苦哪儿了?

    正要发火,她突然眼泪汪汪地对他道:“我从来没吃过葡萄,是什么味道的呀,听人说是甜甜的,是真的吗,师兄?”

    张旺:“……”

    张旺泄了气,彻底明白自己是真治不了她——如果不是把他卖了不值钱,张旺都怕自己会一个冲动把自己卖了换钱给她用。

    这些事高英才通通不知道,他的目光轻轻从言九脸上掠过,似乎是在考量什么。他的眸色很浅,却内敛阴郁得几近沉重。被他这样静静地盯着,言九心里一紧,不由退了一步,试探着道:“师叔?”

    高英才低低应了一声,而后缓缓道:“你说得对,是该打你。”

    “嗯?”言九有些意外。明明往常他对她连训斥都很少有,偏偏此刻他言辞平淡,说出来的话却显得字字笃定无比,不留丝毫可以挽回的地步。

    不是吧师叔,我说说而已,你来真的?

    她连扯皮都没顾上,一下子就跪到张旺身后去了,姿势标准,态度诚恳,比她这位从小就在唐门的师兄高出一大截。

    “唉!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成才。偏袒护人一时,溺爱害人一世。我想通了,师叔,您还是教训张师兄吧——师兄,师叔也是为了你好啊!你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她口风变得太快,看的张旺目瞪口呆,再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被她的话架到非挨打不行的份上了,只能硬着头皮咬牙道:“受罚就受罚!师父,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

    “师兄,打在你身痛在我心,我就不看了,先走了,拜拜。”

    言九站起来就准备开溜,这倒是合张旺的意思。毕竟如果师父真要当着师妹的面教训他,无论如何还是有点丢人现眼。为了自己的面子、自己做师兄的尊严,张旺巴不得她快走。

    但是高英才显然不这么想,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一只手刺却精准无比地自言九身侧掠过,正落在她面前,与她只有一步之隔,手刺上掣着的隐线却已飘落在她眼前。

    “嚯——”事后梁五儿围着她啧啧称奇,“能让高师叔动手,不简单呐!九儿,高!师兄我自愧不如!”

    言九的嘴比网上那些恋爱脑还硬:“我说打我师叔他就打我,说明什么?说明师叔听我的话,这是师叔疼我——他超爱!再说了,爱能止痛,你到底懂不懂啊,五哥?”

    梁五儿实在憋不住笑,嘎嘎乐道:“有理有理,早就知道你是有福的,果然如此!不过五哥提醒你一句,惹了高师叔也就算了,由师叔他们可是快回来了,你还是小心点儿的好。由师叔他……嘶——”

    想起由恪冷着脸的样子,连梁五儿都不禁抽了口凉气。

    “五哥,你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我就只会惹人生气一样——你编排我!你根本你就不知道我,我根本我就是我就是那种,哎不说所有人,反正认识的人吧,见了我,那完全就是,啊,是吧!”

    “对对!就是就是,我也觉得……”

    就在两个人胡扯的时候,她偷溜下山这件事被唐炳文知道了。因为她在山下卖惨卖到一位卖糖人的大爷不辞辛苦,愣是爬上山来给她送糖画。大爷和唐炳文感叹了一通这孩子如何如何可怜,最后狠狠叹了口气,道:“我家里只有一个儿子,是个读书识字、知书达理的,最会照顾人。不如……?”

    好嘛,原来是带着任务来的。

    梁五儿胳膊肘枕在言九肩头,在她脸边夸张地“哦”了一声,引得她扭过头去看他。他笑嘻嘻道:“九儿,你说的还真是,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人见人爱,是吧?这下以后再想吃糖人就不用张旺那小子砸锅卖铁了,哈哈!”

    听出他的调侃之意,言九冲他哼了一声,撇开脸没理他,转而向杨烈告道:“五哥欺负人——”

    杨烈没说话,他不爱讲废话。况且这都有人追上山来给言九说亲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不甚好看,更别提心情如何。一抬手,直接将梁五儿从言九身上推开,又把言九拉到自己另一边站着。隔着杨烈,她和梁五儿比比划划的,扬着脸得意的样子让大爷不禁抹了把汗——这和先前那个两眼泪的小姑娘怎么好像不太一样?

    后面几个孩子瞎闹,唐炳文没有在意,笑着开口道:“孩子还小……”

    打发走了卖糖人的大爷,唐炳文转头就吩咐山门口的守门人,严禁言九出门。

    从前言九曾在新校区门口张贴一张禁令:王震球禁止入内。如今形势一转,门口改贴:言九禁止外出。想到那个金毛二尾子她就一阵头疼,突然觉得蹲在山上洗洗衣服也挺好的。

    起码在这儿只有她祸害别人的份儿!

    但是唐炳文这边一松口,什么西南毒瘤全被她抛在脑后,迫不及待地要跟着杨烈下山。唐炳文和杨烈简单交代了几句,再一看言九站在杨烈身后,身上套了一件又宽又大的灰色背心,松垮垮地搭在大腿上。这也就罢了,但是下面那条从大腿一直破到裤脚的破洞裤他实在不能理解。联想到她平日常穿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衣服,他又对杨烈道:“也给小九买两件衣服。”考虑到小姑娘大约都爱美,补上一句,“不必省钱,她想要只管买就是了。”

    杨烈淡淡瞥了言九一眼,默默在心里道,这丫头见什么都想要,真由着她只怕把唐门搬空了也不够她花的。

    杨烈并不着急出门,在唐炳文拂袖而去后坐了下来。言九蹲在他手边抱着他的胳膊,仰着头问他:“师兄,咱们什么时候走呀?”

    “什么时候洗完什么时候走。”

    这些衣服自从被她从床底翻出来就又被扔进犄角旮旯去了,一件也没洗。头几天她追着梁五儿做洗衣机,熬了几个大夜好不容易把东西给她做出来,她又找各种借口拖着不动手。今天杨烈得空,亲自监工她才终于肯洗。就这样她还是一会儿发呆一会儿追蝴蝶,终于坐下消停会儿,就刚好被唐炳文看到了。

    该说不说,她运气还真不错。

    “喔,好说。”她应了一声,而后微风荡过,洗衣机的把手在风的推动下飞速转动起来,比之她之前磨洋工的效率不知要高出多少。

    眼看着那把手快转出火星子来了,杨烈忍不住道:“别把妙兴的衣服搅坏了。”

    言九无所谓:“坏了就让五哥赔喽。”

    杨烈轻皱着眉,显然是不赞成她的话。她一脸无辜,理直气壮地解释道:“冤有头债有主,五哥的机器洗坏的,当然要他赔啦。”

    ……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行了,”杨烈叹了口气,他将胳膊从她手中抽出,起身将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而后卷起衣袖,“回去收拾收拾,换件能出门的衣服,这边不用你管了。”

    言九眼前一亮,跳起来就往他身上扑,却被杨烈一闪身躲过去了,他淡淡道:“还不快去。”

    不得不承认,梁五儿手里做出的东西没有不好用的,用他这新产品洗衣服是比手洗轻松许多。杨烈在晾衣服时不由又想起言九坐在小板凳上摇着把手的懒散样子,手上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结果还是没让她自己洗。

    虽然她对自己的来历避而不谈,但杨烈大致猜得出她应该是哪个世家跑出来的大小姐。她笑时、与人对视时一双眼睛都亮得惊人,剔透清澈。她在家应该被人宠得太过,对什么都显得随意,甚至是有些随遇而安了。无所谓发生什么,她总抱着不变的态度轻松应对。

    譬如她前几日祸祸张旺的钱,实际上买来的那些东西很快就被她散出去了。那只兔子白天还窝在她怀里,晚上已经躺在她碗里了。

    那些花瓣也曾被她自己踩入泥土中去。

    她的喜欢都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思及此,杨烈的思绪一顿,强压着不让自己顺着这样的想法继续深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借此减轻心头的思虑。

    他转而做了个轻松的、无足轻重的总结:言九太任性了。

    他握着晾衣绳,手下的布料浸湿了他的手。不能一直惯着她,他想。

    “杨烈?”

    熟悉声音从背后响起,不必回身他也知道来人是谁。既然在唐妙兴屋前,那么最该出现于此的不是杨烈,更不是言九,只能是一个人、也只会是他——唐妙兴。

    他半侧过身,向唐妙兴道:“师兄,你回来了。”略一沉吟,他又道,“比预定的还早了几日,路上辛苦了。”

    言尽于此,话里的意思却有些尖刻。如果有师爷在场给唐妙兴翻译翻译,大致可以译作:你急什么?

    唐妙兴明白他的意思,只道:“恪哥让我先回来向门长回禀。”

    可不是我要急,是有任务在身。

    “嗯。门长刚走。”

    “门长那边……不急。”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冷意都压在唐妙兴心头,悬了一路的心缓缓落回,却并没有给他任何舒缓的感受。反而是一种面对既成的、无可挽回的局面的妥协,这一不详的认识将一路的风尘都聚集起来,山一般砸在他心上,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拜山、任务、杀人,他做过无数。

    受伤、流血、养伤,也都是常事。

    这是唯一一次,他在走出山门时抱的是犹豫的情绪。

    如果她醒来后又被杨烈杀了,那他算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

    如果再看到的是她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他又该如何?

    就算如此挂心了近一个月之久,此时此刻在逐渐沉寂下来的念头中,唐妙兴忽然发现她对山脚下的那个女孩儿的印象只余下她垂在脸前的银色长发。

    他当时拨开发丝看到的是怎么样的一张脸,已然完全忘记了,她在他怀中时柔软沉重的触感也已荡然无存。

    火花一般,一闪即灭。

    他猛然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握紧了双手,如梦初醒,他缓缓张开手,望着眼前在风中微动的衣衫,他道:“无论如何,多谢你,杨少爷。不必愧疚,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

    杨烈:?

    杨烈眯了眯眼:“你说什么?”

    唐妙兴有点恼火,却还是心平气和道:“多谢,可以了吗?”

    杨烈:“……”

    怎么好像阴阳怪气儿的?

    他皱着眉,有些不悦道:“我愧疚什么?”

    “没什么。”唐妙兴说着瞟了一眼还未来得及搭起来的衣衫,“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吧。”

    “……随你。”

    他本来等着唐妙兴问他言九的事,但是这么三两句话过后,他猜到唐妙兴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但是他的怒意实实在在被勾了起来,不再多言,他准备离开。

    反正就算不是他,也总会有人告诉唐妙兴——言九没死,活得好好的,还成了你的师妹!

    两个人谁都没再搭理谁,唐妙兴从那个奇形怪状的机关一类的东西中捡起一件衣服搭在晾衣绳上,慢慢将它展开。却不防对面忽然伸出一只带着红色珠串的手将衣服隔开,露出一张精致的面容来。她眼角脸颊都染着淡淡的粉色,阳光下点点亮片缀在她眼周,伴随着那双银红的眼瞳直直撞入唐妙兴眼中。

    “师兄,你好慢呀!我还以为你会过来找我呢!”

    说完她才发现这后面晾衣服的人不是杨烈,面露意外之色扫了唐妙兴一眼,又极机灵地反应过来就算不是杨烈,他也走不远。她歪着身子往唐妙兴身后看了看,果然见杨烈正将西服外套搭在胳膊上,拧着眉面向这边。

    不等杨烈发话,她已经略过唐妙兴,跑过去他身边,两手拉着他的胳膊晃了晃,问:“现在可以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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