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签证在七月二十九号下来，黄萍订了次月三号的航班。

    京市直飞曼彻斯特，凌晨两点十五，历时十一个小时。

    孟薇在南城待了将近半个月，独自住在小洋楼里整理着外婆的遗物。毕竟年头久了，东西很多，每收拾一箱，就能勾起她小时候的回忆。

    除了外婆和母亲还有她的东西，剩下的，还有不少是外公的物品。

    孟薇其实没有见过她的外公。她出生后八个月，她的外公就因疾病去世了。她只看过相片，也知道他是英国人，与外婆相识于大学时期，后来相恋结婚生子，有过一段很幸福的时光，只是走得早。

    虽然外婆很少在人前提过外公，但在孟薇印象里，她知道，外婆有多爱外公，又有多思念他。

    最后，孟薇在外婆的房间里找到一个铝制小匣子，上面用纸糊了封条，看着有些年头了。印象里，孟薇从没有见过这个小匣子。

    她打开来，里面装着满满的信件，日期大都在62,63年，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一封，所有信件也全都是用英文写的，孟薇看见那上面的署名，写着Jones. 她认识这个姓，母亲也有个英国名，尾名上也是Jones，只是她一直都在国内，所以跟着外婆的唐姓，还有一个中文名。

    孟薇翻阅着匣子里的信件，一封一封，她读的逐渐忘记了时间，一直到傍晚天黑才恍惚从信件里的世界抽离出来。

    她这才知道，原来外婆与外公之间的结合并不顺利。

    因为双方父母的反对，外婆等了外公很多年，期间还差点要和另一个男人定亲，不过好在最后还是终成正果了。

    只是到底老天残忍，外公死的早，没能陪着外婆一直到老。

    孟薇忽然就想起母亲来，纵使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可她还是依稀能够明白，她的母亲与父亲，并不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她是十四岁正式搬回香玲半岛别墅的，这几年里，在她的面前，父亲与母亲一直貌合神离，维持着表面的关系，可实际上，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早已名存实亡。

    或许人世间的爱情总没有让人顺遂的。

    相爱的，敌不过时间。

    能几十年相伴到老的，却又少了珍贵的情意。

    又或者，这人类的文明，就伴随着这些残缺。

    不够残缺的，大抵也就配不上这文明。

    这样想一想，她似乎也能释怀，她与沈放没有结果的这一场恋情。

    因为总要残缺，但至少他们也曾拥有过一段超出□□之外的灵魂契合，却又是这人类文明之外的仁慈了。

    八月二号深夜，因为是国际航班，需要提前赶到机场。

    小洋楼的很多东西都无法带走，孟薇办了寄存，收拾来去，似乎哪一件都无法扔掉。这些大概是外婆和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了。

    最后，她只带了那只盛满信件的小匣子。

    不知为何，满栋楼的东西，在最后一刻，她想要带走的，只是这一堆的信件。或许知道，这大概是外婆最珍贵的东西，又或许觉得，这是如今她对爱情仅存的唯一信仰。

    黄萍看见她什么也没有带，问道：“其他的没有要带了么？”

    孟薇：“没有了。”

    “这一走，没有三五年大概不会回来。”黄萍看着她的脸庞，淡淡问道，“确定没有未了的事情了么？”

    孟薇背着书包，手里只抱着那个小匣子，背对着她站在玄关处，停在那里，默默良久才笑道：“不是定了两点多的机票么？”

    黄萍：“如果还有没解决的事情，可以再等等，航班不是问题。”

    “不必了，走吧。”

    她伸手开门，刚迈出去半步，抬头就撞见门旁灯下立着一道背影。

    他听见开门声音，转过身来望着她。

    黄萍站在孟薇身后，看见门外站着的沈放，她轻牵唇，说：“你们先聊。”说着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半小时后出发。”

    说完，径直绕过孟薇出门，往院子里的车旁走远了。

    机票时间，是黄萍透露给沈放的。

    在三天前，晶泰大厦黄萍去处理事情时，遇上他，而后两人交谈了两句，知晓她们要在今夜出发离开京市。

    夏日夜晚闷热，乡下倒凉快许多。

    周围树丛里，知了叫个不停。

    沈放望着她，道：“这些天，还好么？”

    孟薇站在三级台阶上，比沈放还高出了半个头，她头一次觉得沈放渺小，渺小到在这一刻她可以凌驾于他之上。

    “如果我说还好，你会相信么？”她并没有直视他，而门灯下余光却可以瞥见他的神态。

    他默然停了一会，然后走过来半步，作势伸手要来提她肩上的包。

    孟薇先一步往下走了一步台阶，然后蹲下来，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小匣子就按在她的胸膛里。

    或许只剩下这半小时了，他却依旧不忘绅士风度，要替她提包，然后送她到外面的轿车里去。

    可她，却还想和他多说两句话。

    因为大概，今夜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望着院子里昏暗的玉兰树，一阵风吹过来，有淡淡的甜味香气，她忽然开口唤他，还像从前那样。

    “沈放……”

    沈放站在她旁边，昏黄的门灯给他身上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他轻轻应她：“嗯。”

    “你会留我吗？”她问。

    他又默了一会，这一回倒是没有像从前那样以沉默打发她，反而实诚地告诉她：“大概不会。”

    她忍不住笑，低下头去，深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该欣慰，他是一个实诚的人。

    她仰起头，看天上的月亮，今夜的月光皎洁又明亮，那莹然的光芒，合该是这世上最浪漫的一种光。

    长风月下，树影绰绰约约。只这样彼此静静默着，也觉得胜过这世上所有的浪漫。

    “那你会记得我吗？”孟薇仰着头望那月光，继续问他。

    他微默，嗯了一声：“我会永远记得你。”

    她浮唇：“那就好。沈放，祝你前程似锦，幸福快乐。再见。”

    她起身，抱着小匣子往外走。

    沈放听见她那句释然的话，怔默了两秒，随即抬眼望见她的背影，忙迈出去半步，说：“我送你。”

    她并不回头，拒绝道：“不必。”

    前后不过三两句话，没有几分钟。

    黄萍站在车旁，望见她从院子里出来，又瞥见她身后的人，愣了一下，没想到会这么快谈完。

    她扔掉手里的烟，抬脚踩灭，看向她，道：“走了么，不再说两句么？”

    孟薇去拉车门，说：“不了，出发吧。”

    黄萍见状，又望了望不远处的沈放，与他相望点了下头，然后拉副驾驶的车门上车，吩咐司机开车。

    车子开出去几分钟，黄萍忽然开口：“其实，你母亲并没有反对你和沈放的事情。那件事，是为了让你和孟氏撇清关系，你不必要因为这件事，而和他断开。沈放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孟薇低头看着腿上的匣子，上面贴着旧时的贴纸，有些泛黄，车窗外昏黄的路灯照过来，更显陈旧，像一只装在瓶里梦中的纸蝴蝶，鎏金奢华，缺又极致悲哀。

    她浅浅开口：“不与母亲相关。事实上，她的确愚蠢，留了这样一条后路给自己。如果我知道那日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我无论如何，不会离开香港。”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比得上她的母亲，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比她的母亲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