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pture 19

    自夏痣发现顾井仪有意跟她保持距离后,就再没上七班找过顾井仪。她再出现是下周一,那天夏痣带了两杯柠檬水,那时颂祺跟何嘉去超市了,不在教室。

    “买一送一的。颂祺不喝就给你吧,还有这是上次借你的书。”夏痣扫顾井仪一眼,“你怎么了?我跟你说话呢。”

    顾井仪右手支着下巴,没好气地:“你自己给她吧。”

    “我朋友等我呢。”夏痣咦了一声:“怎么了?闹决裂啊。”

    顾井仪不耐烦,“闹什么决裂啊。”

    夏痣凑近了,整个面部放大,只那一双俏滴滴的水眼睛,瞄法来,瞄法去。

    她问:“闹脾气,卖个自尊?”扬起身,“你也太傲娇了,女孩子这么可爱的生物,当然是要哄了。”

    顾井仪不说话。他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也不愿意跟夏痣说颂祺有错。

    夏痣见他不打算向自己陈情,也就不问——反正她都已经从彭川那里知道了。

    颂祺就在这时跟何嘉回来了。

    颂祺不知道夏痣哪来的一腔亲热,只觉得陌生。

    夏痣打了招呼说:“知道你喜欢柠檬水,今天搞活动,不要介意哦。”

    颂祺说谢谢,旋即反应过来是哪里陌生,夏痣对人的态度,不是亲热,更像是女主人待客的那种慷慨的热情。

    夏痣待人说话都很自如,见到何嘉也笑眯眯的:“你就是何嘉吧?你跟一六班的宣宣也认识?”

    认识是认识,可何嘉见不得夏痣已经到一定程度了,连场面话也懒得,斜夏痣一眼就走了。

    傻X。

    夏痣没见过谁这样,当即凝固在那里。

    颂祺说:“她嗓子不舒服。”

    夏痣笑了笑,说没关系。

    自这天后,夏痣就常来,也不能确定是找谁,但每次经过颂祺,都会热烈地同她打招呼。

    日子流水似地淌过去,阳光落在轻悄的纱白窗帘上的一角,振振的,欲飞走而不能。

    顾井仪每天面向窗端出看风景的样子。颂祺就在他旁边,比空气还要稀薄的存在。

    他渐渐觉得有哪里不对,颂祺跟何嘉话也少了,脸上还出现一种镜子似的郁郁的神采,她到底怎么了?

    这时黄琴梦已经回来了,颂祺在江家见过她一次,只是匆匆的会晤。她说还有手续要办,说这礼拜会联系她,说让颂祺不要耽误功课,她丢下礼物就走了。颂祺要的却不是这个,她对飘零的生活太缺乏底气,即便她怕黄琴梦,即便她恼她、恨她,这飘零的生活又会像赶一只小羊一样把她赶回到黄琴梦身边。她没法不依恋她是她母亲这个角色。最难的是她有一种预感——或叫它不安全感,无论叫它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由着自己在日子里失重。

    这一次夏痣来找颂祺的时候,顾井仪和彭川在操场上打篮球。七班静悄悄的,很多人在低头折纸星星。

    “怎么都在折星星啊?”夏痣问,而颂祺正失神望着窗外。

    夏痣看到她在阳光里发白、发旧,像是一件麦色毛线衫反复揉搓飞出毛絮的样子。一瞬间夏痣不得不承认,颂祺有她不具有的美感。

    一个男生扬长了声音回:“这不有人要表白吗?我们都是免费劳作。”

    “你折得也太丑了。”夏痣损那男生两句,挨着颂祺坐下,“你,还好吗?”

    颂祺这才发现夏痣,摇头说没事。夏痣洒出糖果给颂祺,作亲狎地问:“你和顾井仪还没有和好吗?”

    夏痣怎么知道他们不说话的。颂祺一怔,旋即想起柠檬水的事——夏痣怎么知道她喜欢喝柠檬水?那是她跟何嘉初中时的事了,那时她们还没遇上心怡的珍珠奶茶。

    颂祺直觉夏痣是从彭川那里听来的——顾井仪不会说这些。

    也许夏痣是想自己以为顾井仪什么都跟她讲,谁知道呢?

    夏痣笑:“我早说过顾井仪,他太矜持了,女孩子这么可爱的生物,当然是要哄了。他,他没有找你吗?”

    颂祺笑了笑:“都是我自己的问题。自己的问题当然怨不着旁人。”

    “天哪,你性格好好啊,要我就不行。”夏痣鼓起颊腮,做出义愤的样子:“其实女孩子嘛,适当耍耍小性子也没什么,你知道漂亮的男孩子都经不起惯,顾井仪就是被附中那些女孩子惯坏了。等过几天他找你,你就使唤他给你买柠檬水,多折腾他几次,他知道道歉有成本就不会喽。相信我,这招对他简直屡试不——啊,我的意思是,对这类男生屡试不爽。哈哈。”

    颂祺笑了,夏痣倒仿佛对顾井仪很有经验。

    夏痣继续问:“听顾井仪说你喜欢看书?你平时都看什么书啊?你喜欢恐怖类电影?”

    颂祺只作无聊地感慨:果然是从彭川那里听来的。

    在篮球场的顾井仪可没有意识到这点。这几天他烦透了。

    彭川倒是极乐的样子,像个大而白的太阳,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想到这里,顾井仪把球一丢,一抹额问彭川:“你是不打算跟何嘉说话了?”

    彭川刚坐下,闻言,一骨碌动作,又偃息下来,说:“我倒是想啊。那何嘉那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没见她那黑阴阴的头像吧?昨天我就问了一句咋换头像了,人家半天回:‘为了丑男不再打扰。’你说她啥意思?”

    “激将你啊。说不定真有人在追她。”顾井仪笑了:“你以为她在说你?”

    “丫还把签名也换了——‘别找不在死了’。”

    顾井仪赞一句:“两个狠人。”

    “我怎么狠人了?”彭川明白过来,“你也没有去找颂祺啊。”

    顾井仪马上纠正他,口吻深刻:“闹归闹,我们是男孩子,还能等着女生先开口?”

    彭川撇嘴:“那你倒是去啊。”

    顾井仪一震,斜眼看定了彭川,说去就去。

    “我要先问问何嘉。”

    彭川赶着顾井仪便走。

    而何嘉跟顾井仪讲:“女生和男生是不一样的,你不能用男生的思维去设想女生。女生喜欢上一个人有躲避心理很正常。”

    彭川立在那儿,微弱地发言:“我也没见你有这心理啊。”

    何嘉无视了他,说:“我都看得出颂祺对你有好感,你看不出来?”

    顾井仪马上想到那天,走廊里颂祺的影子在他眼神里摇曳,如流风里的一支烛。一点微光护在他脸上,明灭不定的。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你不会感觉错了吧。”

    “那你别来找我。”何嘉不耐烦。

    “我不会去追一个不喜欢我的女生,但凡她对我有点意思也算。”

    何嘉发现他是认真的,提议:“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下午,颂祺一进教室就发现了端在课桌上的饮料,是一杯珍珠奶茶。

    她跟何嘉只喝那一家的珍珠奶茶,很快推板出是顾井仪买的——何嘉不会只买一杯。

    她还以为他早遗忘了她。她措手不及。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双手捧起来,仿佛那不是杯,旋即想到先民行教成之祭。如果他在意她,那她就不能让他失望。

    顾井仪第二次找何嘉,何嘉建议他自己去问颂祺。“因为我问了也会告诉你,不如你自己问。”又补充一句,“颂祺她就这样,我不问,她也不会主动向我诉苦的。”

    一句话点穿他。可怎样开口啊?

    上课摇晃着笔杆,笔投影在桌面上,也放大他无休止地思想。

    直接问?

    还是先寒暄几句?

    寒暄,多久没见似的。好像确实有段日子了。

    顾井仪瞄颂祺几眼,每次都欲言又止。

    颂祺马上觉得了。不会吧,不会吧!怎么他偏这时候跟她讲话!

    她直觉他有什么话等着问到她脸上,放学前十分钟离了教室。悄悄地溜了。当然不能拿书包。

    顾井仪没有怀疑,他甚至是自得:颂祺这样紧张他。何嘉的感觉是对的。

    可这一去就去了许久。而顾井仪因为有太多话,竟丝毫不觉得。

    彭川从网吧回来,见顾井仪,问他怎么还不走。

    顾井仪从空而白的教室里望出去,望着门,不是他而是房子荡荡地回音:“我等颂祺啊。”

    彭川笑他傻:“你没事儿吧?颂祺走了。刚我还在校门口碰见她。老班没来教室巡查吧?诶你火燎燎地要上哪儿去啊?”

    从教室到校门口,再到那条必经的十字路口,刚好是斑马条纹到红绿灯的那一段距离。

    顾井仪终于找见了颂祺,像在时间空间的坐标上命中一个点。

    红绿灯闪烁得像被放大的持续的心跳,世界在惶惶的心跳里迷了路——也许是他自己。颂祺怎么不过马路?

    红灯了。顾井仪追上去,颂祺没有直行,而是左拐——她这是要上哪儿去?

    他松缓了脚步,影在颂祺身后,轻悄得像夜巡动物毛茸茸的尾巴。

    一路上他终于明确了一件事,颂祺不是相斥他,她根本是躲他。

    为什么?

    颂祺在一家酒店门口停下的时候,她身后顾井仪的眼睛更大了。

    他几乎一瞬间弹出来:“颂祺!”气急败坏的。

    “你大晚上跑这儿干什么?”声音像鞭炮一样,炸了她一头,“你知道把女生拐到这种地方的男的都什么人吗?没一个好东西!”

    “不是,我,”颂祺露出石化的表情:“你跟踪我?”

    “你别跟我打岔。”顾井仪朝高广华盖的大厦望了一眼,脸上是霜掠的白。

    颂祺不说话了,天知道他会不会跟她动手。

    而在顾井仪那就是默认,他没说话,觉得好吵——不是,哪儿跑出来的野男人!

    “谁?”半晌他问。

    颂祺不知道什么时候远了他几步,说太晚了,回家吧。

    “跟我回去。”他一把捉住她。

    “你干嘛?”

    “你跟我不跟走?”

    “别闹了。”

    “谁跟你闹了?”顾井仪洒开手,“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今天我就能知道他是谁,你信不信?”

    “你搞错了。”

    “我搞错了,你他妈骗谁呢?”忽然发现他像一座高房子,“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我上去。”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奇异的并是没有害怕。

    顾井仪没办法等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抗走一个女生在他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她在他肩背上像一只炙烤的大虾,不敢挣,恐高怕掉下去,终于叫喊出声:“是我妈!”

    “啊?”他一时刹住,一旁宏伟建筑物的影屏就投在他脸上,五光十色,歌舞升平。

    颂祺只看到路上行人来回地看他们。她在他背上服贴下来,小声:“没有别人,我是去见我妈。”

    “真的假的?”

    “你先放我下来。”

    那好。“你妈回来住酒店?”

    “因为她还要回去。不会待太久。”

    “那,”他看进她眼睛里,“你干嘛老躲我?”

    颂祺不言语。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生从未被这样直视过,她不敢看他,“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很好。”

    顾井仪赶着、迫着她问:“是因为你妈吗?”

    天。颂祺一惊,冰凉凉望着他。

    顾井仪没想到真是这样。

    “抱歉。我随口说的。我真是随口说的。”他觉得自己做了件很糟糕的事,这算是冒犯吗?

    颂祺说没关系。谈不上心情好坏,只隐约觉得感激。现在有人能看到她了。“回去吧顾井仪,不早了。”

    “那不行。”他不放她走。颂祺见他扭着脸,以为他还在跟她生气,服软道:“对不起。我说了,是我自己的问题。”

    顾井仪便顺坡下驴,“你要跟我和解?”“也行,”不知道他看向哪里,“那你请我喝果果茶吧。”

    她真的笑了。旋即想:哦,原来他是要我知道他的喜好。

    她真的买回来两杯,说:“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吧。”

    “嗯。我送你。”他慎重地把吸管收起来。

    颂祺很讶异:“我妈,我妈她不让我跟男生走太近。她看见我们会误会的。”

    “不一起不就行了。”

    他的四肢如此紧凑、有力,像是要随时一把捉住她的样子。

    她头一次跟一个男生进酒店。

    顾井仪驻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手机调成静音,只做是打电话的样子。

    颂祺竟也不觉得反感,只是紧张。

    顾井仪不便注目颂祺,但门打开的瞬间他还是看到了——那门正对着电梯。

    顾井仪看黄琴梦有些意外——他觉得颂祺不像她母亲,然而他知道一定是。

    即便到中年黄琴梦也依然很美,她有丹麦童话似的黑葡葡的大眼睛,腥红的热嘴,脸过于尖削了些,但这不影响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

    她没有注意到顾井仪,很快关上门,关门声很重,给人一种甩巴掌的感觉。

    颂祺跟着黄琴梦到窗边,在靠茶几的沙发上坐下,一左一右,隔很远。

    “上哪儿鬼混去了?这么晚才回来。”黄琴琴含起眼皮,点了支香烟,口吻在慈驯的灯幕里也异样深刻。

    颂祺交代:“今天值日,换了桶水就晚了。”

    “我给你买的衣服为什么不穿?”

    “上学穿校服,没必要。”

    她上下扫量颂祺一眼,说:“后天换上,我要请你江阿姨吃饭。”

    “还有,你现在没个手机也不行,明天我带你去买。”

    颂祺只是不做声。

    黄琴梦就顶恨她这点,木木的死了一样。

    而颂祺想这次黄芩梦竟没有问,她回来似乎也不再打算教训她了。

    黄琴梦扬起脸,说:“昨天我看见你江阿姨,老多了。我早说她什么,女人再丑也要顾及脸面,非要把一张脸儿熬得黄黄的。还一心要给你江叔叔省钱,呵,我就瞧不上她这点。一个女人怎么能这样下贱!”

    颂祺听她那声气,仿佛她近来很得意似的。

    果然,她流水似的把能涉猎到的人物挨个儿贬低了一遍,高贵地宣布:“我这次一走以后可能不回来了,我的意思是,我要结婚了。”

    见颂祺只是眼睁睁望着自己,她又忽而一笑,把颂祺招到身边来。

    她对女儿的样貌很满意,说:“没什么比前途更重要的,即便我结婚也会供你大学出来。但还是那一句,不要恋爱。你是读过书的人,你应该知道恋爱没什么了不起的。在一个没本事的女人,爱不过是一种被动的情感,迫于一种被动的生活。你看看你江阿姨,到现在了还在婚姻里自骗自,你以为她真爱她那死鬼男人!”

    颂祺什么也没听见,就只认定一句——黄琴梦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她为什么要生她出来?活着是这样累赘的一件事。有什么是能相信的?

    晚上颂祺睡不着。窗帘太厚了,看不见月亮,也听不见黄琴梦。房间里仿佛只有她自己,渐渐的,成为没有人。什么都完了。

    她早疑心黄琴梦不爱她,她静静流淌在她的血液里,靠支柱才成为一种存在。

    爱?爱不过是天地间对不得、最为浪漫的一场幻觉。

    又想,活着不过是这样一件事,何必计较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想到这里颂祺就笑了:也许我可以一路幻觉下去,直到长大。就好像人们常说的那些词语,慈悲、怜悯、崇拜,于是我们就认为这个人有爱。母性也是一种爱。像江沐那样就太苦了。反正以后我不会是一个有爱的人,真相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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