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

    唐珺先是一愣,而后展开双臂紧紧拥着体型大她一圈的男人。

    她想劝他,想开导他,却发现那些话自己也说不出口。

    张挺的牺牲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片刻后,她拍拍邓放的背,示意他放开自己。松开时,两人都被对视事彼此眼中的红刺到了。

    唐珺俯身提起行李,拿钥匙开门,拉着邓放的手腕进了屋里。

    在一起以后他们之间从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唐珺放下东西洗了把脸,转头看向沙发上呆呆坐着的人,很颓。她叹了口气,随后拿了块干净的毛巾,打湿,拧干。

    走到邓放身边,她叫了他几声都没反应,一直到沙发另一侧下陷,他才缓缓抬头,温热的毛巾就触在他的脸上。

    他看着唐珺因为连夜赶路满脸疲态,此刻还是耐耐心心给自己擦脸,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他牵住唐珺正动着的手,捏在手心里,低着头问:“唐珺,我是不是很差劲?老张没了,雷宇伤了,我应该站出来的,结果…”

    后面的话他没能再说出口。

    听见他没黏黏糊糊地叫“珺珺”,而是直呼大名,唐珺太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所以心疼不已。

    “邓放,人都是有情绪的,如果这样的事在你心里都掀不起一点波澜,那只能说明你是个冷血的机器,可你不是啊。”她一边说,一边抚摸着邓放的脸颊。

    首席定下了,她以为回来的时候能看到她的邓放意气风发,没成想出了这样的事,迎接她的是昏黄的灯下落寞的背影。

    邓放没回答,倾身向她靠近,把脑袋埋到她颈侧,汲取着想念多日的温暖。

    唐珺顺手环住他的肩膀,手覆在他后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

    “你从来不让我们失望,你只是需要时间。”

    邓放原本抵着沙发靠背的手紧紧抱住了唐珺的腰,不再忌讳地把全身重量都放到她身上。

    “他出事前三个小时我还在跟他吵架,为了首席的位置,我…”

    隔了许久蹦出来一句话,他还是没能说下去,心里愧疚不已。

    唐珺默然,还是抚着他的背。

    她想到了的,想到邓放会不高兴,从听到沈天然说雷宇复飞就想到了。

    雷宇又是张挺带过来的,邓放会和他起争执也不奇怪。

    只是谁都没料想后面会发生这样的事,无法弥补的遗憾最是刻骨铭心,唐珺深有体会。

    “我没办法想出看日落那么好的点子,但我不想让你再消沉下去,所以能给我点提示吗,邓放,怎么做能让你感觉好一些。”

    唐珺选择直言不讳,她想,与其费心去猜,不如打直球,两个人都会轻松些。

    “你在就好了。”

    清晨第一缕眼光越过窗户打在玻璃茶几上,光晕里还有细小的灰尘在跳跃,反射的光线让唐珺睁开睡眼,迷迷糊糊地查看时间。

    邓放还是维持着凌晨时的那个姿势,抱着她睡着了,临睡前还怕她腰悬着不舒服,给她垫了两个靠枕。

    唐珺低头,睡着的人面部曲线流畅,眉骨高,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见眼下一片乌青,还有下巴处隐隐冒出来的青色胡茬。

    该起来了,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邓放,醒醒,”她拍着邓放的肩,“邓放?”

    也许是长时间的精神紧绷让他有些劳累,他并不像平时一般警觉,只是不满地拱拱脑袋。

    私心来说唐珺想让他好好休息,但现在不是时候。

    她手上加了力道把邓放拍醒。

    “嗯?”只见邓放转醒,坐起身,愣怔在原地。

    他在回忆过去24小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确定不是做梦后,心又沉了下去。

    “珺珺,”他沙哑着声音开口,“我想吃面。”

    “好,我给你煮。”

    能吃下东西总是好的。

    两个人一起去了工作室,魏老已经等在那儿了,其他队员也陆陆续续到齐。

    残骸已经拖回来了,是一堆已经碳化的碎块。

    没找到张挺,只有老陆队长留给他的、代表忠诚与责任的残破的秒表。

    队员都到医院去看望雷宇,唐珺留下跟着技术组开会。

    坠机前的画面回放。

    “告诉我的家人和兄弟们,我爱你们。我已无法返航,你们继续努力。”

    等唐珺从最后这句话里回神,才发觉脸上已经挂着两行泪。

    无法返航的人留在原地,他们剩下的人会继续带着他的希望与责任振翅高飞。

    几个专家和经验丰富的机械师在一旁做分析,魏总让唐珺来其实是有意要她学东西。她悟性高,学得快,加上文笔不错,一段时间以前魏总就已经授意让她去完成一些报告,可这些其实跟她原本的工作并不相关。

    尽管如此,唐珺没有拒绝。

    在基地待的越久,她就越融入。她慢慢发现她能学到更多,也能奉献更多,也就没有守着“在其位谋其政”的一潭死水。

    两个小时后,从工作室出来的唐珺心情复杂无比。

    刚刚各位前辈的分析她都听过了,总结下来就是,问题可以修复,但修复后的结果,也就是“泰山”实验成功与否的标准,还是得靠飞了才知道。

    还得有两个人上去再飞一次。

    谁去?

    潜意识里冒出一个名字,这是不掺杂个人感情的最直接的判断,唐珺唇边勾起苦涩的笑。

    她的邓放最合适。

    迎着西北的风,漫步在空旷的训练场地,唐珺第一次觉得无助。

    她知道等全体队员开过复盘会以后,以邓放的性格一定会冲上去的。

    失去大队长已经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而她极有可能还会失去一名战友和她的爱人。

    她坚定地认为邓放不会有丝毫迟疑,不会为了她而放弃参与这项任务。她明白这不是不爱,而是“身已许国再难许卿”的默契。

    有那么一瞬唐珺甚至起希望她的邓放不要那么勇敢,不要那么耀眼。

    可鹰怎么会留恋地平线?

    他们这样的人不能被儿女情长绊住脚。

    唐珺直视着湛蓝的天,打消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理智得不近人情,她的情绪开始被牵动,她无法再平静地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逝去,无法再强迫自己接受。拿小艾的话说,她比刚来的时候有人情味多了。

    一周后,暴雨天,张挺的葬礼。

    许是老天也不忍,常年干涸的土地此刻正被倾盆大雨击打着,略显昏暗的礼堂内众人各自忙碌,仔细看看就能发现他们被眼泪浸湿的面庞。

    有人在扶遗像,有人在剪菊花。

    邓放拿着一把刻刀,在雕木像。

    雕张挺的木像。

    他手上一边动着,眼泪一边砸在刻刀上。

    部队只通知张挺家属他已经殉职的消息,具体细节没有透露,当然,是怕家属接受不了。

    谁能接受自己的好端端的父亲、丈夫化成了一堆碳灰呢?为国捐躯,连尸首都找不到。只有一块破秒表。

    韩君昊从催促他们加快进度过后就一言不发,默默站在窗边,远远看了一眼张挺的遗像,又盯着被雨滴不断拍打的玻璃窗。

    家属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作为老张“替身”的木像已经被摆放好,盖上了五星红旗。

    “不能让雨珍靠的太近。”韩君昊自言自语道。

    仪式开始,张挺的夫人江雨珍和儿子枭龙站在遗体一侧,接受着慰问。

    江雨珍的眼神是呆滞的,有人上前她就微微点头示意,目光始终越过人群望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丈夫。

    枭龙安安静静地陪在妈妈身边,他好像还是不肯相信爸爸已经不在了,可望向那些去过家里做客的叔叔阿姨时,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里有不忍,有迟疑,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再也见不到073了。

    等把所有人送走,只剩下试飞队的还留下陪着,江雨珍已经有些站不住了。

    她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干涸红肿的双眼快要流不出眼泪了,她想要再触碰丈夫的脸庞,却在摸上去的一瞬发觉不对劲。

    她左右打量着,身体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好像已经预见了什么无法承受的事实。

    远处的众人看得提心吊胆。

    下一秒,江雨珍手捏住红旗一角,猛的掀开,耳侧两缕碎发因动作幅度太大重新塌下来。

    目光聚焦在木像上的时候,她痛苦的哀嚎着,额头暴起青筋,嘴唇也止不住地颤,随之而来的是身后枭龙的大喊声:“爸爸!”

    众人闻声再度落泪,邓放赶在枭龙看见木像前将他的眼睛捂住,紧紧箍在怀里。

    江雨珍哭得喘不上气,身体一顿一顿地伏在灵台旁,又勉强着站起身,看向面前要来扶她的韩君昊,用微不可闻地声音问道:“我…我们家老张呢?”

    没有人回答得出这个问题,而悲痛的沉默显而易见就是她心中的答案。

    三天后的艳阳天,老张下葬。

    江雨珍抱着他的骨灰盒,一步一步走到灵位,身后还跟着她的丈夫所有的战友。

    她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盒放下,又从怀里掏出那块破秒表。

    这可是丈夫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了。

    她把怀表捏在手心里握了握,还是没有过多犹豫地把它放在骨灰盒盖子上,搂着儿子看着沉沉的石板将丈夫盖住。

    这一别,要到白发辞世后才能再见了。

    试飞队的队员们此刻也感慨万千。

    还记得他们这支队伍刚刚成立的时候,张挺就带他们来过这里。

    这里沉睡着他们的前辈们。

    那时候张挺还给他们讲了他和他老队长的故事,讲他们如何彼此为靠山,如何并肩作战,讲他如何送走了英勇牺牲的战友。

    谁能想到,短短数月,角色变换,物是人非。

    往后,轮到他们带着年轻人来探访这片墓地,讲述他们老队长的丰功伟绩。

    “小唐,晚上开复盘会。”

    收到消息的时候,唐珺回屋的脚步一顿,本来想回去煮个面吃的,这下没胃口了。

    看了看表,离开会还有两个小时,刚刚下班从工作室出来的人又返回了工作室。

    晚上七点半,会议准时开始。

    “事故原因已经查明,导弹热尾流属于高温废气,在通过进气道是产生畸变,引发剧烈喘振,高速旋转的叶片突然断裂,击穿机匣后,引起火灾…”

    唐珺缩在角落里当小透明,听着会议内容——与上次分析大差不差,只是多了解决方案。

    她的心莫名地越跳越快。

    “我们已经更改了设计,提高了喘振裕度,并且进行了多次地面试验,目前没有发现问题。”其中一名工程师介绍到。

    “飞机本身是一个完整系统,就像编程一样,修复了某个漏洞就可能破坏整个系统的完整,产生更多的漏洞,这让复飞…复飞的风险几何倍的增加…”韩君昊皱着眉提出质疑,提及复飞风险时他不忍看了一眼身边的一众试飞员。

    “理解,”还是刚才那位工程师,“但是…隐身战机对中国人来说是新生事物,就算航空发达的国家也要联合起来一起搞,而我们…只能自力更生,困难重重。”

    沉默片刻,他又补充道:“除了试飞,没有别的办法。”

    “怎么飞?”闻言,韩君昊怒与悲齐上眉梢,指着一众飞行员大声喊到:“让我的这些弟兄们怎么飞!!”

    这样的情况,说的好听是试飞,说得不好听是送死。

    话毕,他把手中事故现场的照片往桌上重重一摔,紧抿嘴唇平复着情绪。

    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魏老转过身,幽幽向那堆残骸走去,韩君昊看了眼也跟了过去。

    站在原地的一干人面面相觑,雷宇低头看着那些照片,仿佛爆炸声和直升机的螺旋桨声还在他的耳边盘旋。

    偌大的工作室寂静无声,魏总和韩君昊的对话落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老韩,需要按照老张的飞行轨迹再飞一遍,才是最好的试飞方案。”

    连魏总都这样说了,说明这就是唯一的办法了。

    坐在角落的唐珺没有多余的表情,这是她早就知道的结果。

    她看见,魏总的话音落下后,邓放和雷宇抬头对视了一眼。

    她想的没错。

    韩君昊沉默许久,深吸一口气转头,才发现大家都已经聚在他的身后。

    一群年轻人,没有担忧,没有惧怕,只有决心。

    终究是得狠下心,他对着大伙说:“按照张挺的飞行轨迹,再飞一次。”

    “韩局,我觉得还不够,”雷宇站了出来,“我们必须增大故障重现概率,确保发动机充分吞烟,测出每一个叶片的极限,如果故障没有重现,才能说明改进成功。”

    韩君昊表示认可,“我们宁可把自己的飞机摔在试验场,也绝不能被敌人击落在战场。谁上?”

    “还是我来吧。”雷宇自荐。

    “又不是你的专机…我飞!”

    “我来。”

    “我来飞!”

    几个人争着上前,又要吵起来,雷宇坚定地开口:“之前也是我飞的,我最较熟悉发生过程。”

    周围不再吵闹。

    夏鹏飞站在最边上,此刻又跨出一步,“雷宇,我陪你飞后舱。”

    “我来吧,”邓放深吸一口气站到了雷宇身边,“我是首席,保证无条件服从前舱指令,配合雷宇,坚决完成任务。”

    看到他们一个一个往前站的时候,唐珺突然想哭。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眼前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那样的英勇,耀眼。为了家园不再受到侵扰,人民不再经受苦难,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奉献给共和国的蓝天。

    听到邓放出声的时候,像是一直以来的猜测被证实,她悬着的心反倒落下了。

    是啊,他肯定会去的,不去就不是邓放了。

    半晌,她又笑了,笑得无奈而心酸。

    她突然又想起林华景的话。

    两个把自己交给国家的人谈什么未来?

    可她能怎么办?

    在风沙漫天的戈壁遇上热烈耀眼的邓放,是她的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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