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
郭晓看着那双眼睛，只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摄走了一般。
漆黑无比，像是无底的黑洞，吞噬着情绪，却看不清其主人的真实情感。
他有些迷离，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怔怔地张开了口，手掌感受到书本有些粗糙的触感。
他猛然收紧了手指。
“大师，请您......指点。”
林识月看着他，缓缓张口。
“大人，那颗天辰，来自北边，身有贵气，对吗？”
郭晓急促地呼吸着。
“大人，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次，您听好了。他会来找您，他想断了您的财脉，也想断了我对您的帮扶。书是我帮助您的通路，而他想要封了我的书铺，蒙上我的眼，让您无路可去。”
林识月紧紧盯着郭晓，关注着他每一分每一秒的动静和反应。
“而您要做的，就是假意应承让他放松警惕，然后，他会再来找您，那时您要做的，就是让他找不到您，这样，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郭晓抖了抖，粗粗地喘了几口气：“可，可是......”
“我知道您的担忧，”林识月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请相信我，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弯了弯唇。
接着林识月便直起了身子，理了理有些松垮的卦袍，抬头微笑看着郭晓。
这场面其实是有些滑稽的。但没人觉得好笑。郭晓发着抖，半是畏惧半是敬佩地看着林识月，而站在他身后的黄盛则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林识月，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意图和破绽。
林识月从身上拿出了那个盒子，伸手递给了郭晓。
“天辰之气在影响您，故而您会觉得夜间难眠多梦，这是我精心研制的破瘴安眠丸，能让刺史大人今晚睡个好觉，就当作是我的敲门砖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盒子，露出里面纯白的小药片。
现代社会的安眠药。
听了林识月的介绍，郭晓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他伸手接过盒子，细细端详了安眠药片刻，眼中依旧有些许犹豫，但还是被另一种情绪给压了下去。
他心里还残存着些许怀疑情绪，但已经被林识月的话打消了许多。
或许......试试又何妨？若是出事了，任何人都会知道是这个小丫头干的，量她也不敢做出这些事来。
多日失眠的痛苦最终让郭晓下定了决心，他合上了盒子，抬头看着林识月：“多谢大师。”
林识月微笑：“大人请记住，我的书铺叫做望月书铺——届时，您或许会对我今日的话更有概念些。”
离开刺史府时，郭晓亲自送他们两人到了门口马车前，顺带还递给林识月一个包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给黄盛一小盒的茶叶。
“些许薄礼，感激不尽。”他抱拳鞠躬，将两人送上了马车。
林识月接过包裹，点头致意。等马车驶动时，她还从布帘掀起的地方看着郭晓的方向，直至看不清了为止。
“林姑娘——当真是多才多艺。”黄盛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林识月收回了视线，抱着包裹，身体转向黄盛的方向，光明正大的打量着黄盛的神情：“大人谬赞了，我也只是试一试罢了。希望刺史大人今晚能睡一个好觉。”黄盛的表情还是一样的安详和蔼，看起来既不因为两人收到的礼品不同而生气，也没有因为林识月坑蒙拐骗的行为而愤怒。
即使林识月的话带着相当意味的虚伪，他还是和善一笑：“是，我亦是如此想法。”
“只是......我好奇的是，不知道林姑娘予刺史大人的那枚药，是什么做成的呢？”
来了，林识月猜到黄盛或许会问这个问题，已经做好了准备。那枚药应该是以唑吡坦为主要成分，但林识月肯定不会这么说。
“是我根据刺史大人的情况，以家传方式做成，内里的成分请大人宽恕我不能告知，但阿月敢保证，绝对不会伤害到刺史大人的身体。”她恳切地说。
“也罢，既是你的家传秘药，我再问下去便有些失礼了。今日林姑娘让我刮目相看，我当时还担忧姑娘会出差错，特意为姑娘准备了些工具，现在想来，倒是我的错了。”黄盛朗笑。
“黄大人说笑了，大人肯费心为我准备，我便已经感激不尽了。更何况大人愿意为我引荐刺史大人，阿月更当感激涕零，择日定当携礼去大人府上拜访。不过......现在这个时间，我们书铺也开了。店里人手不够，我恐怕得先回去看店，便不叨扰大人了。”林识月垂眸，声音温和绵软地道谢。
黄盛非常善解人意：“无妨，我让车夫送你。”
林识月没有拒绝的意思。
马车继续行驶，日头渐升，终于在望月书铺门口停了下来。林识月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回身恭恭敬敬地对黄盛行了一礼，起身时恰好撞进了黄盛意味深远的眼神里。
林识月淡定自若地回视。
直到黄盛笑了起来，先撤开了视线。
“林姑娘，愿你成功。”他说着，收手放下了车帘，示意车夫离开。
他抛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便离开了。
林识月在心里咀嚼了一下这句话，轻笑了一下，回身走进了书铺。
“姑娘，如何了？”寸碧有些焦急地迎上来。
林识月点点头：“应当是成了，准备好书，今天送到各家书铺里，明日便正式启动。”
寸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露出一个笑容：“我和阿瓦理了一个早上，已经理好一半了，下午便可准备好。”
“真好，”林识月向前走几步，看着自己整洁有序的书架，看着上面摆放着的一排排书，伸手碰了碰，“图书馆要建成了。”
“我不允许我们这么久的努力，被人破坏。”
＊
四月十六，清晨。
书在昨日下午就已经全部分发到各个书铺内了，今日便是正式开张的日子。
林识月起得很早，坐在柜台里，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她却没有看，只以指尖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手背。
“姑娘，”寸碧微喘着气，从外面跑了进来，一双眼睛闪闪发光，“成了。”
成了。
她的图书馆，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在洪洲城，无数人可以走进洪洲城的任何一家书铺，只要出示那一张木牌，提供自己的身份信息，就可以从借书库内任意选择借走一本书。
无偿的、免费的。
林识月露出一个彻彻底底的、灿烂的笑。嘴角扬起，露出整齐的八颗雪白牙齿，眉眼飞扬，如黑曜石般的眼睛熠熠生辉。
“走，”她深吸一口气，从柜台后站了起来，“我们去看看。”
“阿瓦，你看好店。”
阿瓦和寸碧两人均用力地点了点头。
林识月和寸碧两人走了出去。林识月思忖片刻，打算先去东街看一看。
而洪洲城几乎每一家书铺都与望月书铺合作，开设了借书处的消息一出，立刻引发了轰动。
“什么情况？望月书铺的能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望月书铺绝对不单纯！”
“当然不单纯，”有人笑，“那天晚上的事你没听说吗？望月书铺可是有司马大人撑腰的！”
有人质疑望月书铺，有人怀疑望月书铺的用心。
但更多人，则是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借书木牌，走进了家门边上的那家书铺。
“我听说......用这张木牌，也可以在这里借书，对吗？”
穿着洗得发旧的白袍书生走进了赵家书铺。
一身布裙、一脸炉灰的妇人走进了王家书铺。
须发皆白的老学者走进了望月书铺。
而各家书铺的掌柜扬着一张笑脸，将来者请进了书铺：“是的，借好书，留下您的木牌，您只需在三十天内还回来就好。”
如此一般的声音还传播在洪洲城大大小小数十家书铺里。
人们走进借书区，首先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放在最醒目位置的那一列仁和教相关的书，接着才是各个书铺自己准备的书。
有人的手触碰上了那一列的书。
有人的手拿下一本话本。
总之，更多的人走进了书铺，或借书、或买书——但借书这一方式，已经开始准备走进洪洲城人们的生活中了。
林识月和寸碧站在东街，微笑地看着这一条街上的繁华景象，有些欣慰。
“春闱快要开始了吧。”林识月问寸碧。
寸碧在一旁点了点头：“是的。”
“难怪了啊，”她似感叹，“真热闹啊。”
这一消息同样的，也传到了某一僻静府邸内。
商止川沉默地坐在桌案前，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一盘棋，缓缓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全城吗？”他喃喃自语。
汀舟站在一旁，抱着长剑一动不动。
“汀舟，你是和林姑娘说过了我的意思吧。”他伸手拂乱棋局，黑白棋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在棋子清脆的落地声中，商止川轻声发问。
汀舟抱着剑笃定地点头：“是，且林姑娘也很认真的点了头，给了承诺。”
他解开跪坐的双腿，起身蹲下一粒一粒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棋子。
“真是麻烦。”
他捡起棋子，将它们按照颜色分好类，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她乱了规矩，我需得改过来。”他起身正衣冠，抬步走了出去，“去找郭晓处理一下吧。”
“殿下，我上次查到郭大人的田庄那边......”汀舟跟着走了出去，上马车前欲言又止。
商止川瞥他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思：“无妨，可以先放一放。等事情都完了再处理郭晓也不迟，况且现在还拿他有用。”
汀舟这才点了点头，解了马，朝着刺史府的方向行去。
＊
郭晓听见小厮汇报的声音时，只觉心里那个悬着的剑终于彻底落了下来。
上次林识月来过后，他半信半疑地吃了她给的那粒白色的小药丸，结果就得到了他那几日以来最好的睡眠。
没有纠缠不休的鬼魅、没有挥之不去的阴影。
一夜无梦的安眠。
那粒药后，他才开始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林识月的能力。
故而根据林识月的回答，商止川是一定会来找他的，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事情罢了。
但没想到第二天，商止川就来找自己了。
一种“果然”的念头油然而生，他甚至有些淡然了。
“快请进来吧。”郭晓示意小厮。
商止川跟在小厮身后走了进来，汀舟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他脸色不太好看，像是被一层冰所包裹住了一般，冷硬无比。眼皮只浅浅掀起了一半，就这么半耷拉着看着郭晓，像是愠怒、又像是疲倦。
“郭刺史。”他的声音也昭示了此刻的情绪。低哑，毫无起伏，像是深不见底的地下暗泉，固然悦耳，却也带着让人胆寒的森冷。
郭晓想起林识月的回答。
‘他会来找您，他想断了您的财脉，也想断了我对您的帮扶。’
郭晓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殿下，怎么了？”
商止川陡然抬眼，眼神笔直笔直地射向郭晓：“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殿下......殿下请说。”
商止川还是那副表情：“今日城内大肆开张借书区，我查起因，皆是源于一家‘望月书铺’，如此行径，有辱斯文。我想请郭刺史派人，关了那家店。”
郭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仅仅是因为商止川此刻的语气和要求，也更是因为林识月的话。
‘而他想要封了我的书铺，蒙上我的眼，让您无路可去。’
如此准确。
若非能通灵，怎么会做的如此准确？！
郭晓想到林识月话中，自己的下场。是被断了财路，而后又断了官运，被商止川这颗天狼星给抹杀了。
绝对不可以。
郭晓按捺下颤抖的手，勉强挤出一抹谄媚恭敬的笑，努力像平时那样，毕恭毕敬地一拱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