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筠坐在房内，周叔依旧窝在角落，目光呆滞地擦拭着手臂。

    景筠面前摆着一本厚厚的书和一个银色的盒子，若有人细细听来，甚至能从盒子中听出翅膀扇动、虫足爬动的细细簌簌声。

    景筠闭上眼睛，听着盒子内的细微响动，脸上浮现出一种不甚满意的表情。他睁眼思考片刻，拿来放在桌上的刀片，毫不犹豫在手心割出了一道刀口。

    鲜艳殷红的血从他伤口上汨汨流了出来，他把盒子打开一个小缝，将自己的血一点一点滴了进去。

    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为了让血流得更快些，他另一只手作拳，以拳峰的骨骼在伤口的上方反复刮蹭，以压力挤着血朝外流动得快了起来。

    直到最后血慢慢凝固了起来，他才罢手，将盒子盖得严严实实，用干净的布帕擦拭掉盒子上、桌上残余的血。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景筠给自己手上的伤口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瞥了一眼放在盒子边的那本书——上面因为他的些许疏忽沾染上了些许血。本就泛黄的封面上就醒目的出现了一滴血迹。

    他没管这本书，听着门口的敲门声还在继续，便懒散地起身打算去开门。

    因为一只手受伤的缘故，让他有些不太好发力，他一不小心被桌子腿绊了一下，那本书便随着他的动作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内里翻飞的书页也随之散落了下来，被书原本的重量压得弯折。

    景筠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走到门边慢慢悠悠地打开了门：“谁啊......？”

    “林姐姐？”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惊喜起来。

    林识月先是注意到了他受伤的手，随后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对他点了一下头：“能让我进去吗？”

    景筠笑得灿烂至极，甚至带上了一些诡异的色彩：“当然啦！林姐姐若是肯进来，那我敞开大门还来不及呢！我还以为林姐姐跟着鸢娘走了以后，就把我彻底忘掉了。”

    他说着说着还晃了晃脑袋，露出一对小虎牙。

    刹那间，林识月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初见他的那一天，仿佛他从来没有让人将自己掳来，仿佛他从来就没有把恶心的蛊虫放在自己的身上。

    林识月一时间有些想退缩。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景筠跳了一下，给林识月让出了房门。林识月扯了扯唇，有些僵硬地走了进去。

    然后她一眼就看见了房间内散落的那本书。

    泛黄的封面。

    有些散架的书脊。

    连接处带着的微微的霉点。

    林识月记得这本书——《静明心法》。

    她在鸢娘的房间内看到过这本书，即使隔着一定的距离，林识月也能隐约感受到，这就是鸢娘房间里的那本书，那本有着百年历史的古书。

    它就这般躺在地上，书页翻折，书脊散乱。

    林识月还敏锐的闻到了房间里似有若无的血腥味——所以这本书上或许也可能沾染了血。

    它像一具尸.体。

    林识月的手指颤了颤，以最大的毅力控制住自己的的情绪，勉强让自己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景筠关上门，走到林识月的正对面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林姐姐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呢？”他甜腻腻地看着林识月，好像蜘蛛看着自己蛛网中的食物。

    林识月迫使自己的视线从那本书上离开，不再去想脑中那些充满着诱惑与歉意的画面，她抬头看着景筠，扯了扯唇。

    “我想......与景公子谈个交易。”

    “哦？”景筠弯弯眼，嫣红的唇讲话时一起一合，露出其中雪白的牙齿，“咦？林姐姐刚刚一直在看这本书，看起来好像很喜欢呢！”

    他转开话头，一边看着林识月，一边俯下身子，慢慢从地上捡起了那本《静明心法》。

    那本书被他随意地丢到了桌面上，书脊恰好朝向林识月的方向。她能清晰地看见其中弯折起来的书页。

    林识月移开视线，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还好，我一向喜好书。”

    不可露出破绽。

    “啊，是的！林姐姐最喜欢看书了，而且林姐姐的补书能力也很好呢！我记得林姐姐是不是还帮我修补过一本书呀。”

    林识月短促地笑了一下。

    景筠眼睛轱辘转了一圈，他不是傻子，已经能隐约看出林识月表情中所透露出来的些许信息了。即使还不算完整，即使林识月有意遮瞒，他还是感觉到了一些似有若无的东西。

    “这本书是我从鸢娘那处拿来的。”景筠观察着林识月的脸色。

    他在试探些什么。林识月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心跳空了一拍，面上冷静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在鸢娘那边看到这本书了，所以......刚才有些惊讶罢了。”

    景筠没死心，继续问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林姐姐很喜欢这本书，还想着要不要送给林姐姐呢。”

    林识月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不如这样，林姐姐同意给我做几个小小的试验，我就把这本书送给林姐姐，如何？”

    图穷匕见。

    他最真实的目的显露出来了。林识月捏了捏手心，感受到手心上的些许潮意。

    那几个小小的试验，其中究竟是什么，林识月与景筠两人都心知肚明。即使林识月并不在意自己会成为景筠练习蛊术的工具——至少在短期内，景筠的蛊术还不至于能够突破七碗离魂汤的约束——但林识月不可能因为这本书而答应与他的交易。

    她的条件要用到刀刃上。

    “筹码似乎不太够。”林识月保持了冷静，并没有直接拒绝，试图引诱景筠自己搭上更多的筹码。

    然而景筠做出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行动。

    他有些遗憾地低低叹了口气，手摸上《静明心法》泛黄粗糙的封面。

    林识月能眼尖地看见上面的的确确有了一点殷红的血迹。那点红色渗入了黄色的封面之中，一下子刺穿了林识月的眼睛。

    “可惜了。”

    景筠叹了口气。

    然后他干净利落地撕掉了书的封面。

    林识月的呼吸凝滞住了。似乎心脏在那一刻也被谁的手紧紧捏在了手里，下一刻就会被捏碎一般。

    有些情绪有些不受控的流动了起来，伴随着某些她想要隐匿一辈子的记忆。

    女人手上的流动的干涸的红艳艳的鲜血。女人紧绷的唇角露出的雪白牙齿。女人露出的僵硬微笑。

    血液、泪水，一滴一滴砸在林识月捧着的书本上。

    然后书本被人撕毁，书本被红艳艳的血液浸泡，书本被丢弃在墙角，黑色脏污的脚印在上面晕染，直到看不清任何一点的字迹。

    警笛鸣响，林识月看着年幼的自己站在阳台上，怀里死死抱着那本已经破败不堪的书，手心里紧紧攥着一个被摔过多次的诺基亚，手上的血随着动作一点一点滴在地上，慢慢扩大。

    她看着自己站在阳台上，而女人被一群穿着警服的人带到了警车上，在女人被塞进警车的最后一刻，女人回头对着林识月露出了一个毫无表情的笑容。

    只是机械般的弯起了唇角，露出其中雪白雪白的牙齿和猩红色的牙龈。

    “你是我的共犯！”女人突然尖声叫喊了起来，冲着林识月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喊着。

    “你是我的共犯！”

    “你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林识月！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林识月的胸膛不住的起伏着，几乎要被自己的情绪溺毙了。

    “可惜了，”景筠的手按在了书的扉页上，再次微微摇了摇头，像是没有注意到林识月异样的情绪，“林姐姐既然不喜欢这本书，那便毁掉它好了。”

    景筠的声音让林识月瞬间从那些不堪的回忆中抽离了出来。

    “住手！”

    她自己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能发出如此尖锐的声音。

    景筠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笑眯眯地看了林识月一眼，像是挑衅：“咦？那林姐姐是同意我的提议了？”

    林识月咬着牙看他。

    景筠遗憾地摇了摇头：“看起来林姐姐还没做好决定。”

    他继续撕下了一页。

    书页断裂的声音清脆，也成功击垮了林识月最后一点点的理智。

    景筠的动作在那一刻与林识月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的动作重合，似乎也与林月月的母亲的动作重合了起来。

    林识月感觉自己在某一瞬间变得很轻。有那么一种残余的灵魂的情绪从她身体中迸发出来，和她此刻的悲哀与愤怒混为一体。

    她近乎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漠然地看着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匕首被她紧紧握在手上，以近乎蛮横地力道扎穿了景筠的手掌，将他的手牢牢钉在了桌子上。身体像是不再属于自己的一般，以惊人的爆发力冲了起来，抓住景筠的头发，将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地往桌上磕。

    周叔想来阻挡林识月，他试图以力量压制住林识月，在林识月的身后紧紧压住她的脊背，让她一时间动弹不得。

    然而林识月的另一只手以惊人的柔韧性与爆发性扭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储物空间在此刻被她运用的淋漓尽致，景筠手掌上的匕首被她收了回去，又在瞬间出现在她的另一只手的手掌。然后林识月——或者说这一刻林识月也不太清楚究竟是谁的灵魂在起作用——狠狠向下扎了下去。

    扎穿了周叔的喉管。

    像是一场荒诞的默剧。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有什么粘稠的东西流了下来，面前似乎也有谁在痛苦的嚎叫，有什么重重的物体砸向了地面。

    门被人重重地踹开，有人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场激战。

    血撒满了房间各处，桌椅横七倒八地砸在各处，零散的瓶瓶罐罐散了满地，屋角的香灰也撒了出来。

    “你在做什么，林识月？”

    商止川的胸口不住的起伏着，手罕见地发起抖来，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景象。

    林识月感觉自己的灵魂与情绪在一瞬间又回到了体内。

    她僵硬地停下了动作，如机械般转头看着商止川，面无表情地眨了一下眼。

    她手上还握着沾满血的匕首，脸上头发上都是血迹，肌肉因为太过用力还不受控的痉挛着，眼神中的冷意几乎能将人淹没。

    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商止川，一动不动。

    而她身后，是已经失去气息的的周叔，他已经失去了鼻息，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喉咙间扎着一柄装饰精美的匕首，眼睛大大的睁着，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般失去的生命。

    景筠的右手搁在桌上，像是失去了生命一般，头被林识月拎起来在桌上狠狠地砸了好几下，本该昏过去，但他右手的疼痛又如钢针般扎着他的大脑，让他还存有一丝意识。

    他痛苦地□□着，口里吐了一口瘀血，沾染上了他的唇。

    “林......姐......姐......”他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声，唇在念“姐姐”二字时不由自主的弯了上去，让他在此刻露出一个有些悚然的笑容来。

    林识月看着商止川。

    商止川屏住呼吸，反手关上了门，又反锁上，让整个房间再次陷入了密闭的状态。

    “林识月。”他语气出奇地柔和起来，小心翼翼地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林识月，”他的手搭上了林识月僵硬的肩膀，见她没有反感的意思，才顺着她的肩膀让她的手彻底落在了身体两侧，“冷静下来。”

    “林识月，平静下来。”

    他的手碰上她还在痉挛的手臂。

    “林识月，看着我，我在这里。”他眼神坚定地看着林识月，一字一句地说，不厌其烦的一次次重复，“林识月，平静下来。”

    他手的温度传递到林识月冰凉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