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

    京城之中,最让百姓感到恐惧的,既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亦不是打马而过的贵人公子,而是身穿甲胄手持利刃的禁军。

    帝王离他们太过遥远,尽管在同一座城中,但说不定这辈子都见不到面。那公卿贵人也是一样,只要稍稍躲着些,也就过去了。

    但禁军不同。出城入城均为他们把守,市集也由他们监管,且更叫人恐惧的,是偶尔他们会到街边来,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然后眼睛如鹰隼一般在街边扫来扫去,看着百姓的一言一行。

    陈大娘就是这么一个倒霉例子。

    她和夫君两人一同开了个面铺子,生意还算不错,每至傍晚,暮色将起,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桌,便足以叫人心满意足。

    但是今日格外不同。那两个五大三粗的禁军不知脑子抽了什么筋,非得坐到她家的铺子里来——分明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和这里隔着十万八千里,为何——为何偏偏要来这里!

    她心里满是抱怨——若非是这两个禁军,往日这时候早就忙得脚不沾地的,哪像现在,都没人敢来她家铺子里吃面了。

    但即使这么想着,她还是恭顺地给这两位端上了面。

    等他们吸溜吃饱喝足了,陈大娘恨不得赶快将这两座瘟神送走,见他们放下面碗,忙挤出了笑来。

    那两人往桌上拍了钱,却不走,只大剌剌地坐在,居然开始和她扯了起来。

    “大娘,你家中几口人呐?”

    “三......三口,就我和我郎君,还有个儿子。”她战战兢兢地回答,不知道这俩人又是怎么回事。

    “哦——”他们像是闲聊,“有个儿子啊......好好好,那他现在做些什么?也和你们一般做面食吗?”

    “啊,”她赔笑,“他读书呢,读书呢。”

    “哦哟,居然是个读书人呐!”他们瞪大了眼睛,嘻嘻地笑了起来,“都读些什么书啊,考上什么了啊?”

    话中的轻蔑和嘲笑,即使是个傻子也能听得出来。

    陈大娘的手藏在宽大的袖袍里,她着实不明白,这两人为何今日找起了麻烦。她恨不得现在就拿着里面的扫帚,狠狠砸在着两个人的脑袋上,冲着他们的鼻子让他们滚。但是不行。

    他们腰间的刀剑闪闪发亮,只消微微一动,就能要了她全家的命。

    陈大娘深吸了一口气,笑得比哭的还难看:“他......他还小,还未参与今年春闱,确实是......确实是还没考上。”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是笑陈大娘此刻畏畏缩缩的样子,还是在笑她的儿子。

    终于等到他们稍微平静下来了,其中一个高瘦些的拍了拍陈大娘的肩膀,作安抚和蔼状:“欸!瞧瞧,发抖做什么?我们是那种无故欺负百姓之人吗?我们兄弟二人,平生最敬仰的就是那读书之人了,那圣上重书,我们自然也不能落下不是。虽说你儿子现如今年纪尚轻,但我观......观大娘面相,他必定是能高中状元的!”

    他说着,又“扑哧”笑了起来。

    陈大娘感受着压在自己肩膀上的大掌,一动不敢动。

    “对咯,大娘,我们兄弟二人啊,自幼好学,既然你儿子是那读书之人,可否让我们看一看,他都有些什么书啊?”另一个胖些的调笑道。

    他们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陈大娘发着抖,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看着他们的手搭在腰间,只觉呼吸都要停滞了。

    这都是些什么事情啊......她哀嚎。

    但她又能怎么办呢?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卖面的妇人啊......在两个壮汉不怀好意的眼神之下,只能僵硬着点了点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和丈夫两人哆哆嗦嗦地打开了屋子,任凭这两个强盗闯了进来。

    陈大娘心里还怀了一些期望:儿子的确就是个本本分分的读书人,她向来知道的。他最为乖顺,在学堂,虽说不是读书最好的,但也是得到了先生的认可,应当......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她在心中向老天爷祈祷,起到今日的闹剧赶快过去。

    但是上天显然忽略了她的祈祷。

    没过一会儿,她呆在儿子房间门口,就听见了里面那两个禁军爆发出了巨大的笑声,是不怀好意的的。

    她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

    丈夫比她更胆小些,已经僵硬地跪在了地上,将额头紧紧的贴着地,一点都不敢抬起头来。

    一本书从儿子的屋内飞了出来,带着惊人的力道,重重地砸在了陈大娘的额头上。

    她捂着额头——上面已经开始流血,低下头看着这本书。

    她不识字,不认得这本书是什么意思。

    但是......但是不就是本书吗?

    靴子重重地踩在这本书上,用力地拧了一拧,在上面留下灰扑扑的一个鞋印子。看得陈大娘一阵心疼——这书,可贵着呢。

    “居然私藏禁书,大娘啊,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他接下来说的那句话让陈大娘脑子一懵。

    “啧啧,哪是杀头咯,上一个藏了这本书的人,可是被诛了九族的。”另一人补充道。

    陈大娘发起抖来。

    “官爷,官爷——”她膝行几步,想去搂住禁军的靴子,却被厌恶地踢了开,她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这,我家孩儿绝不可能啊,官爷!他自小就乖的很,看书也是......”

    她丈夫直接在地上磕起了头。

    他们只是啧啧地摇了摇头,捻起这本书,随意地翻了翻:“有话留着牢里说吧。瞧瞧,都是哪里弄来的书,当真是看不出来,大娘你们一家,倒是有这么一颗反贼之心呐。”

    他的这段话仿佛让陈大娘想起了什么,她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顶着这么一张血乎乎的脸,扬起头看着那两人:“官爷——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这书——这书是从那望月图书馆拿来的!不是我家的!不是我家的!我儿定然是误拿了,都是......都是那劳什子的图书馆的反心呐!”

    她喊得声嘶力竭。

    陈大娘其实不记得这本书是从哪里拿的了,或许是儿子自然买的,但是她最近听说他提起过这个“图书馆”,说是满足了天下寒门学子。

    儿子这么乖,这么好,怎么可能借这种书呢?必然——必然是那图书馆的错处!是了,是了,若非如此,它这般实惠,图什么呢?必然是......必然是将百姓都拖到深渊里头来!

    陈大娘几乎要被自己说服了。她眼中闪着浓烈的恨意。

    “这样吗?那可得去查一查了啊......”瘦高的禁军捏着书,若有所思。而那个胖些的,眼中则闪着诡谲的光。

    而这样的事情,在京城中,齐齐发生了四次。

    *

    林识月揉了揉眼,从店铺里走了出来。

    她思考了近乎一个晚上,现在只觉得满脑袋昏昏沉沉的。

    为了让自己清醒一些,她一大早就跑到了店铺里来,守了大半天的店,顺带着思考着那些书要如何修补。

    但好在让她担忧的事情,似乎没有那么快就发生。

    林识月抬起头,看着明亮的天空,太阳很晃眼,临近冬日,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让人恨不得蜷缩起来,眯起眼睡过去。

    一切都很平静。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转身回了店里。

    希望今天都能这般平静吧。

    她一边伏案修补着书,一边想着。

    这本书比较难补,至少得一天的时间,所以,今天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过完吧。

    然后意外便来了。

    晚上暮色渐沉,一道圣旨紧急发出。皇城之中大半的禁军涌了出来,朝着一个同样的方向行去。

    为首者面容凝肃,手中捧着一卷明黄圣旨,腰间剑未出鞘,便似乎已经能看见其锋利之处。

    身后紧随的长列人马乌泱泱一片,仿佛看不到头。

    沿街百姓无人敢出家门,只怕被牵扯其中。但也有人心生好奇。

    “这是去抓谁啊,这么大阵仗?”

    “谁知道,指不定去抓哪个贪官呢。”

    “那可一定是个大官了啊!”

    “嘘!别说了!小心惹上麻烦!”

    淅淅簌簌的人声终于在大人的警告声里,安静了下来。

    禁军排列齐整,齐刷刷地在崇贤坊外停了下来。为首的禁军统领岳宿在一处巷子口停了下来,扬手,身后一列禁军便排成一列,手持刀剑走了进去。而另外的一列禁军则从对面的入口走入巷子里。

    行列整齐,恰好将整个巷子围住。

    ......

    林识月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慢慢直起身子来,揉了揉发酸的脊背,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嘎嘣的脆响,没忍住皱了皱眉。

    她几乎在房内呆了将近三个时辰,出门看着窗外,天已然黑了。

    “真是......”她苦笑一声,慢慢朝外走着,心下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往常若是这般情况,寸碧早就来叫她用晚膳了,怎么今日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恍然间,觉得这条路,莫名变得特别的安静。

    就算是已经到了闭店的时间,也不该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

    她放缓了步伐。

    心中有着种种猜测,所以等到林识月走出院子,看见面前严正以待的禁军时,竟然也没有太过讶异,反而弥漫出了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她捋了一把有些凌乱的发丝,扫了一眼面前乌泱泱的禁军——被破开的大门,被堵嘴绑手威胁着的寸碧和侍女,还有已然出鞘的锐利刀锋,突然觉得有些想笑。

    “何至于此?”她无奈摇头,“禁军这般作态,连街边的贼寇都不如啊。”

    岳宿长身而立,他的手很稳,一动未动,面沉如水,冷肃道:“辱骂禁军,罪加一等。”

    “还有,我不过一介弱女子,手无寸铁之力,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吗?”她再次摇了摇头。

    “于尔等反贼,无需多言。”岳宿冷淡地看着她,突然收起了手中的剑,展开了手中的那一卷明黄的圣旨。

    林识月更觉得荒谬了。

    她记得这位岳统领。上次见面时,他亦是如此冷厉,将全部的衷心献给了商止川,但不管如何,最后还是将她送了回去。但这一回,确实实实在在的刀剑相对了。

    上次她接到圣旨,还是封赏的旨意,而这一次,恐怕也是截然相反的了。

    她叹口气,也懒得争辩,跪下接了圣旨——也正如她所料,圣旨指责她有叛国之心,本该当场处死,但皇上仁慈,便网开一面,特令大理寺督查,彻查此事。

    “谢皇上恩典。”她轻声道,带着察觉不出的冷淡和讥讽。

    有禁军上前来,用粗糙的绳子紧紧缚住她的手腕。林识月被拖到一旁,顺着动作跪在了地上,冷眼看着这一群人在她的图书馆中肆意搜查。其幅度之大,动作之粗糙,几乎完全不顾及这些书本的好坏。

    林识月扯了扯唇。

    “诸位还是小心些好,我敢用姓名担保,这图书馆内绝无禁书,既是如此,诸位若是随意损坏书籍,可就是与圣上作对了。”

    她的话起了作用。禁军的动作果然小了一些,但还是有那么几个人,大手大脚,随意翻书。林识月睁着眼睛,死死地记住了那个人的相貌,随即闭上了眼睛,避免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再生事端。

    正如林识月所言,她的图书馆内绝无禁书。禁军搜了一个时辰,毫无收获。于是等到天彻底黑下去的时候,林识月一行人就被粗暴地拖出了图书馆,被押送着朝大理寺走去。

    大理寺的牢狱相比起禁所,更为潮湿些。或许是有人会在此处拷问犯人的缘故,地上总是有些暗红的色调,林识月一脚踩下去,总觉得自己踏上了什么人的血迹,黏黏糊糊,叫人作呕。

    她被单独关押在一处牢房之中,没有窗户,只有在角落放着半个干瘪的馒头,或许是上一个人留下来的。

    她还不算饿,所以还不至于去吃那个馒头,但若是时间长了,说不定便要去看看了。

    她仰头看着禁军用大锁锁住了牢门,便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脚——上面带着一个厚重的枷锁,只消她用力一晃,便能发出哐当的声响。

    不过片刻,她便看见自己的脚踝已经被勒出了一道红痕。

    她没忍住啧了一声,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在她料想到了这般局面,出门时,特意多带了一件披风,否则今晚指不定得冻感冒了。

    林识月这么想着,抱膝安静坐着,在带着些许阴郁氛围的牢狱里,竟然显不出几分担忧与忧虑。

    毕竟......她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一定会有人来寻她的。

    将近一个时辰,林识月有些昏昏欲睡之时,终于听见了脚步声。

    她弯起唇,轻轻敲了翘手指,收敛了眼中的那抹狡黠神色——她知道的,总有人比她要心急的多。

    抬起头,不出意料地看见了那个裹着大氅的瘦弱人影。

    “又见面了,池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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