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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人

    有点凉,相当甜,糯米团子煮的很软烂,失了嚼头。

    余玉是南乡人,自是更为讲究吃食,此刻一过唇舌,却好坏难分,只觉没由来的咸与涩。

    ……咸与涩?

    这分明是甜口的点心,怎么会咸涩呢?

    魏霆面无表情,看着余玉眼角凝出眼泪,从最初一滴一滴的,到逐渐润湿了整个面庞,最终零星几滴清泪,无声无息滴落入碗中,混在了汤中,被她囫囵吞了。

    他看得沉默。

    这又是她的伎俩……

    她曾混迹江湖,熟知人心,自是总能使自己无可抑制的心软!

    他却忘了,自己又岂是那有资格可怜她的人?

    魏霆情绪不对,身边人自然察觉得到,还未等说什么,他已甩袖冷然而去。

    那大夫望一望,只见周围侍从纷纷随他行出走远,连忙蹲身到余玉身畔,打量着她身上再普通不过的侍女衣装扮,长叹一声:“我说丫头,你何苦惹上这些人物,咱们平头百姓,哪里逃得脱这些人的手脚?”

    余玉不说话,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倘若,他就是认定我不是平头百姓呢?”

    “嗯?”

    大夫正在拾掇药箱,在瓶瓶罐罐里头翻找着伤药,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余玉笑笑,抹去眼泪:“没什么。”

    他刻意把声气压得极低极小,小心嘱咐着:“你这伤可厉害,我给你换药,他若为难你,你便装晕,他要保你命,定会传我来看你,记住啦丫头?”

    余玉听着他这样耐心又絮叨的诸般交代,刚刚点点头,忽觉鼻头一酸。

    思及从前有外祖父相护的她,混到如今,就像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似的,由着旁人揉来搓去,余玉又忍不住凄凄落泪。

    她后悔极了,她若不去京城,混迹在茫茫人海,便不会被楚王府的人瞧出端倪,更不会被魏霆揪着不放!

    去京城能有什么相夫教子的安生日子过?

    她可真是糊涂极了。

    可她已厌倦往日混迹的日子,东躲西藏,奔波来去。

    她从前最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厌恶身为女子却被当成金丝雀似的爱宠囚禁于笼。

    可如今,连个替她拿定终身大事的人都没有,普通的麻雀,有什么资格住金玉堆砌的笼,什么样的好人家愿意接受她呢?

    哪里有呢?

    什么也没有了。

    眼前只有吃不尽的苦罢了。

    大夫轻手轻脚的给她换药,听她一声不吭,眉头都不皱一下,要不是往日给旁人治伤听多了那些哇哇乱叫,鬼哭狼嚎,他还当是自己老眼昏花,给人上药却上错了地方。

    他低下身子些,见余玉只是无知无觉似的流着眼泪,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时叹她小小年纪,心事倒重。

    “丫头,我姓张,你管我叫声阿伯吧?”

    余玉浅浅嗯了声,带着重重的鼻音,唤了一声:“张阿伯。”

    张大夫拿小刀裁断纱布,反手一抹脑门子上的汗,拎着药箱起身道:“药换好了,先前那药不成,你才会烧成那样,我这药好使,只是今夜会难熬些。”

    流泪流得久了,眼睛周遭又痒又痛,余玉疲累得睁不开眼睛,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她腿上有伤,疼得厉害,不愿腾挪翻身,趴在草席上,指尖能感受到地面细微的震动,她知道张大夫也离开了。

    牢门落锁,外头熄了灯。

    四下里,一片漆黑,一片寂静,连鼠辈窸窸窣窣的声音都不曾闻……

    上元日过,不过昼夜轮换,圆月驰离,日光渐渐大盛,地牢里只见一缕新光照入,打在形容狼狈的余玉腰背上,带着烘烘的暖意。

    如此一夜煎熬的过去,余玉明白了,魏霆这回,是当真铁了心要撬开她的嘴。

    余玉头一次这样无助,这样怕,她不是不能动些心思,只是身心乏力,她不愿折腾了,她只想求饶,只想哀求魏霆放过她,又或者,不如一剑杀了她了事。

    她捧着一颗天真娇柔女儿家的心,试图苟活于这世间。

    实际上,她远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坚强。

    谁来救她?

    咣当一声,牢门上的锁落了地。

    紧接着,是一双雪青色的锦靴踏过地上铺就的草席,带起纷扬的飞灰,在熹微光照中,数不尽的尘埃自由飞蹿着。

    “你骗了我,原来都这么久了。”

    余玉顺着这一身华贵的雪松菱纹织金锦袍,目光缓缓上移,入眼的颀长的身形,略略停留他负于腰身后的双臂片刻,再是傲然修长的颈,最后是那副清隽的面容。

    余玉目光低垂,眼底含笑,缓缓摇头。

    病美人便罢了,一声美人却是当得的。

    余玉还没反应过来,他已靠近前来,飞快的蹲身,单手死死钳制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

    他的语气一如眸光般冰寒:“何故这副病孱孱的模样,是想再叫本公子心软吗?”

    余玉眸光盈盈,声音细弱得颇有些楚楚动人的滋味:“公子仔细着些,可别真把奴婢折腾死了。”

    “奴婢?”听她故意这般姿态这般口吻,魏霆自然看得破,眯了眯眼,手上力道不减分毫,“也是,哪怕曾是高门大户教养着的深闺娘子,杀了一屋子的人,便是戴罪之身,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更遑论你呢?”

    他此话分量不小,余玉登时目中大骇,魏霆见了她这副模样,总算是满意了些,当即撤了手,悠闲踱开步子。

    他觉出脚下松软,心中只道此处草席铺的颇为厚实,只是有些不平。

    兴许是前头铺的草席,若有破了缺了,便另遮盖上一张新的,久而久之,草席越摞越多,便是如此了。

    也是够懒的。

    余玉白着一张脸,犹在勉力支撑着:“公子在说什么,杀人这般重大的罪名岂能……”

    魏霆经过她身侧,忽而冷冷瞥向她,脚下嚯然止步。

    “我手上有卷宗,铁证如山,你可想瞧瞧?”

    余玉缓慢摇头:“不……不是,我没有。”

    魏霆当然不信她,走出牢门便低声吩咐人将她带出去,待到侍从领了命进去拖人,却见人已晕死过去,不由面面相觑,一时有些为难。

    魏霆转身见了,默了一瞬,下一刻却骤然拔高音量:“我说,带她过去!”

    侍从连忙称喏,依言将她一左一右地架出去,锁上了刑台。

    魏霆缓缓跟进来,侍从不敢怠慢,连忙搬了把太师椅来请他稍坐。

    魏霆一理衣袖,指尖一弹,掸走浮灰,淡道:“弄醒。”

    哗的一声,半盆凉水泼到余玉脸上,冰得她浑身一个激灵,她暗自咬着牙,费了力却睁不开眼。

    “再来。”

    又是一盆凉水,冰得似乎要冻住了鼻腔与咽喉,窒息的感觉直逼脑门,余玉张了张嘴,大口呼吸着,眼睛亦费力眯出条缝隙来。

    “你既说你没有杀害张源一家,本公子允你个机会解释。”

    “怎么,不愿说吗?”

    “我杀的,”余玉面色平静,眼也不眨一下,“你杀我吧。”

    “那可不行。”

    魏霆手一摆,登时有人上前,拇指粗的麻绳一圈圈捆在余玉身上,一副严刑审讯的架势。

    “这张源,明面上与林家毫无干系,但是不代表同你外祖父没有干系。”

    “纵使与我外祖父有干系,又如何?”

    双臂一动,便是极强极明显的束缚感,余玉索性放松了身体,任那疲惫酸痛的感觉游走于四肢百骸,一时接一时地冲击她几近崩溃的神智。

    “你的外祖父,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魏霆的目光,再在她脸上缓缓游移,带着三分考究,“听闻你得赵昇倾力照拂,便是因着他与你外祖父颇有些纸上交情,我们的廷尉右监,赵昇赵大人,想必对他一定十分熟悉。”

    果然,余玉对他怒目而视。

    “既如此,我今夜便下令捉拿赵昇,把他请来好生问上一问,你觉着如何?”

    余玉别过脸去,嗤笑道:“随公子吧。”

    她这副无所谓的模样,倒是激起魏霆胸中一阵闷火:“余玉,别仗着你有身份,便笃定我不敢动你!”

    余玉淡淡问他:“这是要屈打成招吗?”

    “当然不,杀人的罪名已经成立,何须再招?说说看,怎么杀的人,为何杀的人。”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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