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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无华

    到了傍晚,夕风微凉,拂面便是暑日里难得的清爽。

    落霞盛了满满一院,府中今日来客,落云苑里早早便摆上了河东产的各色瓜果,果香极富灵气,活水一般涌动蔓延,几乎流满了整落云苑,叫来者无一不陶醉在清甜的芬芳里。

    可惜魏霆不甚感兴趣,笃笃笃地敲桌子:“阿姊当真好生教她了?”

    “那是自然,她本就识字,”此时的魏莘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位娘家弟兄微妙的脸色,她正兴致盎然,咬下一小口皮青肉脆的甜瓜,甜香的汁液在舌尖绽开,令人万分愉悦,热天也不怵费口舌,“女子若识字,学什么便万事好说了。”

    魏霆语气古怪,将她的话重复一边:“万事好说?”

    魏莘狐疑看他:“怎么了?”

    怎么了?

    日后要她自证身份,若人家不认,她还要当堂把人骂服打认了不成?

    魏霆只笑:“不怎么了。”

    魏莘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的,心下一转,同他说起了旁的:“辰安,这三年来,你还好吗?”

    “阿姊宽心,辰安一切都好,”魏霆暗地咬咬牙,面上却不显分毫,眉眼放得柔和,注入春水似的醇厚,“父亲母亲都安好,大兄信中也报平安,说是嫂嫂明年开春便临盆了。”

    “大兄竟也要做父亲了,”魏莘正好整以暇地端量挑选着碟中剩下的几块甜瓜,乍然闻言,不禁掩唇一笑,“真是想不出他那副沉寂性子,初为人父,却要手忙脚乱的样子。”

    这倒是,她与魏诺是一母同胞,她的这位阿兄,说是沉寂,倒不如说怯生生,胜在体贴,幸好讨回了一位偏活泼大方的娘子,看着不声不响,倒有的是福气。

    “阿姊还说,一转眼嫁来河东都满三年了。”

    如今再见,魏莘变化不大,身形依旧宛若少女,可惜只是“宛若”而已,终归不是真正的少女了。

    “日子过的还算舒心?”

    “凭你家阿姊的本事,自是不需娘家挂怀的。”

    魏莘摇摇头,无奈笑笑,有些发愁。

    “只是可惜我性子软,降不住珂儿这孩子,唯一上心的便是珂儿的教养。”

    “哦?”魏霆疑了一声,“这如何说?”

    “若要亲自教习,才学上我自是不怵的,就怕慈母多败儿,皇室中人最忌讳优柔寡断,我……”

    “阿姊多虑了,此慈母非彼慈母。”

    魏霆扬了扬眉,话语中分明有温和的意味,眼底却又是淡漠的讥讽。

    慈母多败儿?

    又是个绝佳的借口罢了。

    “毋论是非皇室,品德秉性自当首位。”

    到底得了娘家人的支持,魏莘此刻终于疏解开愁绪,眉开眼笑了。

    “辰安说的有理。”

    魏霆见她听得进去,心下一分忐忑一分欣慰,最后也只得自语般道一句:“当世为人师者,大多败絮其中,教养出了太多的伪君子。”

    放眼望望这朝堂,茂林修竹,叠叠丛生,一派欣欣向荣,可倘有一场无影的暴风穿堂而过,丈高密林顷刻弯身成原,野谷折了腰背,修竹断了脊骨,老树烂了根基,士子合该睁眼看看,这才是实况。

    听出魏霆话中有异,魏莘心里便像是生了疙瘩,没由来的烧心:“你这样说,阿姊便如何也放心不下!”

    魏霆默默避开她搭来的手,移开目光去。

    “辰安,你到底在筹谋些什么,这三年来,你该不是……”

    “我只是想求回属于辰安自己的公道。”

    魏莘重重叹息:“莫要执拗,这世道哪有那么多公正可言?”

    “我情愿接受永无华光,也不愿他惺惺作态地点灯。”

    魏霆敛下眼眸,无声地笑。

    “阿姊,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这一路走来,早便没了对与错,悬崖之前,已没有让我勒马的转圜余地了。”

    他岂会不清楚,他的所作所为,所付诸的一切心力,始终只是在顺从着一股无形的世间洪流,去抵抗另一种不可为的势,私以为自己是在逆流而上,其实根本无人可以逃脱这推搡驱动。

    众生乐,天不容,人生来就要反抗,反抗就是战败,不反抗就是不战而败,呵。

    人总在迫不得已,反抗了一场,过后又如何?你还是迫不得已,这便是天意,亦是天理。

    ……

    魏霆此番来青阳郡,自然不是普通的探望这么简单。

    余玉猜,怕是时机终于到了。

    玉明居中,月上柳梢头,余玉却披衣起身。

    其实她歇得总是很早,只是夏夜总是让人难以入睡,无论是从地面反上来的厚重热浪,还是无尽的蚊蝇,她又不喜熏香,只得生生受着,时而辗转至后半夜。

    一柄青竹小扇,这一晃便摇到了天亮。

    她坐到铜镜前,轻轻挑开一只不起眼的雕花妆奁,取出里头叠起的寥寥几封书信。

    白皙细嫩的手指捏紧了小笺一角,微微蜷缩着,终于纠结着展开,展开来后,苍劲的字迹映入余玉眼底。

    这是文清的笔迹。

    这三年来,她与文清的往来不多,屈指可数。

    自文清受了皇室的赐婚,她愈发鲜少在京了,南羌偏远,书信传送不易,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断便也断了。

    信中往往只是问候的话语,却也委实算不上问候,余玉如今该是个什么境遇,文清统统晓得。

    文清她惯来总是犀利精明的,仿佛窥透了一切。

    她在信中偶尔会有提点,有些事情并不起眼,但真正做过才能明白个中要害,此事转轴承接是否灵活通畅,往往取决于一颗小小的钉……

    眼下,应该如何做?

    余玉食指屈起,慢慢地敲着台桌边沿,脑中有条不紊地斟酌起来。

    其实,她从头到尾都忽略了一件事情。

    魏辰安,这位出身楚王府的王孙公子,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煽动瑞王拥兵自重,难道只是想要把楚王府的郡主推上后位吗?

    为什么?

    与其做外戚,不若自己荣登九五,毕竟瑞王才算外人。

    可眼下看来,都不是。

    况且,他还要借助广陵林氏灭门一案在天下士人中大做文章,把矛头直指朝廷。

    那他所谋求的究竟是什么?

    晨间,窗外逸进一缕清爽的风,吹凉了余玉满背虚汗,她突然浑身一震。

    是,是皇室……

    又或者说,他想要对付的,正是当今圣上!

    余玉想通这一点,双眼蓦的睁大,惊得险些失声叫出,幸而她下意识便捂住了嘴。

    是了,这才是事情的本质与关键。

    圣上这头打压着瑞王,那头又将魏莘指来了河东,削了两方王侯的势,魏霆要煽动瑞王,势必从此关节下手。

    当年广陵林氏灭门一案,牵扯到各地官府,现在想想,若非朝野之上有位高权重之人在暗中授意,那些官差又怎么敢……

    余玉骤然打住,往事不忍回想,只能继续往深了猜。

    魏霆究竟与当今圣上有何了不得的龃龉?

    毕竟,当今世上,放眼举朝,只有楚亲王魏珅这一位在京藩王。

    余玉目光突然闪了闪。

    天子脚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莫非……

    半晌,余玉将一封封书信收拢归置好,重新存入妆奁中 ,也将她心底滋生的莫名喧嚣一并沉寂封锁起来。

    万事欲达,总要明白万事因缘。

    余玉抬头起身,整顿衣容,神色平静,再无白日时的燥乱。

    因为现在,她好像知道了。

    ……

    魏霆来的并不匆忙,去的也不甚匆忙,可他独独并没有在青阳郡滞留太久。

    有人当时就不乐意了,便是瑞王府的小公子魏珂。

    辰安阿舅走了,就没人治得住他最怵的竹音了。

    可真等到魏霆的车马出了青阳郡,过后魏珂又发现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瑞王府西南角楼,玉明居已人去楼空。

    余玉走了,连她房里那个叫书宁的侍婢也没留下。

    万般不情愿也无可奈何的魏珂,也只能凄凄哀哀、抽抽搭搭地跟了竹音。

    魏莘听闻此事,有些啼笑皆非。

    正巧魏珂转悠在她跟前,那眼珠骨碌碌转得正欢,魏莘便稍稍蹲下身来,张开怀抱,口中轻柔地唤着:“珂儿,来。”

    魏珂似是呆了呆,待反应过来,魏莘已然闻声催促他。

    “来,快到母亲这里来。”

    也不知是不是儿大避母,魏珂扭捏着小跑过来,靠近魏莘的时候却刻意放慢了步子,身子一侧,着意避开魏莘的小腹,这回轮到魏莘失神了,香香软软的孩子双手已然环到她脖颈上,钝钝的下巴浑圆,囫囵卡在她右边颈窝里头,蹭得她有些发痒,怀中却是满满的。

    魏莘美目微微睁大:“珂儿?”

    魏珂捧着她蹭了蹭,才道:“玉姨说,母亲肚子里最近又藏了个小孩,让珂儿小心一点,不要撞着,也不要挤到。”

    魏莘心头忽而微微触动,枉她素蒙一声才女的赞誉,满腹的诗书经纶,却不知道要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珂儿真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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